“好吧。”太宰聳肩,仿佛在說“你真沒有耐心”。
“一般情況下,我認為人和鬼最大的區彆並不是食譜,而是人性。”
“人性?”
“鬼是由人變成的,按照物種轉換定律,他們隻是生理結構上出現了變化,心理上最多是在饑餓時產生捕食人類的**。”他說,“這種**並沒有我們想象得強烈,在我認知範圍中,有鬼藏在人類中生活,這意味著他們的食欲也是能克製的。”
“真正棘手的,是大部分鬼進行轉化後的記憶衰退,還有人性消散。”
“簡單說來,他們無法對人類產生同理心,同時對人類的情感特征異常唾棄。”他說,“這才是人鬼無法共存的基礎原理。”
[缺乏人性,所以歧視,因為歧視,才肆意捕殺。]
“那麼人……”她發誓自己隻是隨便問問,“人如果缺乏人性,會怎麼樣。”
“啊。”他說,“恐怕那就是披著人皮的鬼,天生的怪物吧。”
……
妓夫太郎把他帶進京極屋與其他茶屋的狹角。
“!”太宰接觸襲擊他的“暗器”,好吧,根本不是什麼暗器,而是他的畫冊。
“你看見了?”他還假惺惺地敲腦袋,“哎呀,真是太大意了。”
如果不是他正警惕,妓夫太郎伸直想翻白眼,他回想過去,太宰治很聰明,也很神秘,在生活上十分笨拙,總之,他是個不會犯低級錯誤的人。
“彆裝了。”他煩燥地伸手撓頭發,“你究竟是什麼,你想做什麼?”
[不管他是什麼,我得把情報告訴無慘大人……]他走來走去,異常煩躁,[如果無慘大人知道我知情不報的話,小梅和我都會……]
“不用太擔心。”
“ 鬼舞辻無慘無法看見你,也無法聽見你。”他說,“隻要在我身邊一定範圍內,鬼和鬼舞辻無慘的聯係會自動切斷,甚至連他本人都無法發現。”
“當我離開後,他依舊看不見你腦海中一切與我有關的事,記憶會被自動且合理地替換。”
“你……”妓夫太郎向後退幾步,他甚至拿出鐮刀,警惕地看向太宰。
”放鬆點。”太宰不為所動,他身上充滿破綻,顯然不是格鬥好手,“我不擅長體術,你早就知道。”他說,“你可以當我是文弱的……人。”
“你不是鬼。”妓夫太郎說。
“顯而易見。”
他眯眼睛說:“你知道什麼是藍色彼岸花嗎?”
“不。”太宰說,“我甚至沒聽說過。”他眯起眼睛,你不會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妓夫太郎咬緊牙關,他悲憤地想,好吧好吧,不隻是小梅,他自己也是蠢貨,這愚蠢的因子一定是從他們的遊女娘身上遺傳來的。
他是個自私自利的鬼,還殺了無數人,可這不知麵貌的怪物出現在自己麵前時,他依舊不告訴無慘大人,即使那樣自己和妹妹會獲得更多的血。
他煩燥地走來走去,轉了一圈又一圈,始終沒想到該怎麼對太宰。
“童磨說,一百五十年前,你已經死了。”他說,“在我和小梅變成鬼時,我讓他去找你,他說你被燒死了。”
“真的嗎?”
……
[我的靈感很強。]
[該說是靈感嗎?還是第六感,總之,對即將到來的危機總會有若有若無的感應,它可能是出於生命本身對死亡的規避。]
那是一個寒冷的秋天,我上午去幫智下屋的花魁畫了新畫像,她們很滿意蘭學傳來的新畫技。
蘭學指的是名為荷蘭國家流傳來的技藝。
[奇怪的是,明明我過去不曾接觸過蘭學,可聽過繪畫技巧後就自然而然施展出來了,像是把人像投影在紙上。]
[這又是個詭異點,我已學會不去計較。]
路過新造屋時,我想要不要進去討點熱酒,天越來越冷,新造屋的女性都很可愛,願意給我送點無用的食物和酒,小梅嘴上說嫌棄,還是很喜歡她們的和果子。
我在花柳街呆了幾年,生活之清貧是過去從沒有過的,我卻很享受,這裡沒有鬼,即便有也隻是偶爾出沒,每個人活得都不太像個人。
我喜歡這種環境,沒有諸多道德沒有真正的好人,每天都離死亡很近,也都離悲劇很近。
[我天生該在這環境裡。]
把每天當作最後一天過。
我到家的時候,小梅穿戴好準備出門,我看她披散的銀白色頭發,不知怎麼的,心跳得有點快:“你準備去哪兒?”
“做幫工。”她言簡意賅,“說有武士大人來了。”她興致勃勃,“給的錢挺多,再攢一點我們冬天就能換新衣服了。”
她說:“我要一件新和服。”
[小梅一直這樣,驕縱得不行,家裡情況根本沒有多餘錢買新和服,她才不會體諒人,隻會自己出去工作,然後催著我們一起做工。]
她蠢、毒、還不會體諒人。
[心悸感依舊沒消失。]
我說:“你要不等等,等妓夫太郎回來再說。”
“哈?你傻了嗎?”小梅說。
[好吧,這很正常,她長得漂亮,很多茶屋都會叫她做幫工以充點門麵。]
“你畫沒畫完吧。”小梅不耐煩地擺手,“好好乾你的事,等我回來。”她說,“要是你求我的話,我會給你偷點點心。”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我感到不安,便去茶屋找她。
當我看見她時,她被潑了滿身的油。
說實在的,那一瞬間我究竟想了什麼,事後也回憶不出來,我想要死掉,可活活燒死,這樣疼痛的死法絕對不在我的計劃範圍內,可當我有意識時,我衝進人群,把她緊緊抱住,我身上也有油,很多油。
“這家夥從哪裡冒出來的!”隻有一隻眼睛的武士大發雷霆,我看他的模樣,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聽、聽說是和她住在一起的男人。”
“把他們分開。”武士更惱怒了,他命令下人,在我麵前點了一簇火。
“太宰、太宰、太宰——哥哥——!!!”有人壓著我,強迫我跪在那裡,看小梅被燒死,我想救她,我有無數種方法救她,可那一瞬間,無形而強大的力量壓製著我,讓我無法輕舉妄動,它或許是宿命。
宿命需要小梅死在這裡,死得淒慘,而我隻能旁觀。
那武士充滿了嫉妒心,他認為我和小梅是姘頭,在小梅被燒焦後,我被扔到三人生活的共同的家,下人在家的各個角落撒油,封住門窗。
他們也點了把火。
我不想掙紮。
……
太宰笑彎眼睛:“怎麼可能。”
他輕巧地回答妓夫太郎的問題:“死的一定是彆人,而不是我。”
“我早逃出來了。”
……
熊熊烈火覆蓋簡陋的房屋,它沒有燃燒太久,這間屋子在建設的過程中隻用了少量陳舊腐爛的木頭,可燃體不很多。
家仆看著坍塌的屋頂,火勢消減後他們甚至沒有確認太宰是否還活著,那麼大的火,又經過了塌方,肯定死了。
“卡拉——”
“————”
他們走後不久,廢墟上傳來震顫聲,開始很微弱,動靜越來越大,就像廢墟下有隻穿山甲,在不斷挖掘著。
被煙熏死。
複活。
被燒死。
複活。
房梁砸死。
複活。
黃土悶死。
複活。
極端時間內生命經過多次輪回,每一次的疼痛都如實反映在身上,除非是被吃柴入腹完全消化,身體就無法轉換成金色細碎的靈子,隻能以擬人重傷的形態存在於世間。
燒焦的皮膚迅速脫落,從血肉深處傳來細胞組織飛速分裂生長時特有的瘙癢,他花了很長時間在地上喘息,以讓自己有個人樣。
還有衣服。
[我得去幫小梅收屍。]
[她那麼愛美。]
[妓夫太郎肯定也死了,他是個好哥哥,會幫小梅報仇。]
[他要活著,就會回來。]
[我要幫他們兩人收屍。]
疼痛殘留在靈魂上,讓他的行動變得麻木而遲緩,好不容易從其他人家偷了件男人穿的和服,趿拉著步子到小梅被燒得地方,卻看見完整的小梅,與背著他的妓夫太郎,還有金色頭發的男人。
[我比誰都明白,他們變成了鬼。]
[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鬼和人在我心中並沒有區彆,不如說我漫長而詭異的一生總與他們糾纏。]
向前走兩步,想做出欣喜的模樣,同他們打招呼,我得找個理由說自己逃離了火場,小梅應該還記得這件事……
我向前走,妓夫太郎背著小梅穩穩向這裡來。
我們錯身而過。
他們沒回頭。
[那一瞬間,我無比清晰地意識到]
[他們都不記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