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沒有儘頭的道路讓蝴蝶香奈惠很不舒服,他們路過不少八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隔著一扇門聽見了人的呼吸聲,有的人可能在地獄變屏風的背麵睡著了,而有的還在神叨叨地禱告。
“向左轉。”急刹車在十字岔路口前,還沒有猶豫於到底像哪個方向跑,就聽見了太宰治的指令,他無比確信地指揮著。
館內建築幾乎不符合空間學結構,外觀看來不斷特彆大,內裡卻不儘然,太宰想到了一個精妙的比喻,就像是在白紙上畫了條單薄的線,可某種不知名的力量對線條進行了扭曲、重編,二維立體成了三維或者四維。
血鬼術。
他打了一個響指。
無形的力量從他腳下湧現,滲入地板紋理中,它就像是流動的水,氣化、擴散填補進了鬆木間的孔洞,空間扭曲變形,蝴蝶香奈惠若有所感地抬頭,就看見最後一扇大門驀地映入眼前。
薄薄的紙張無法抵擋住來自內部不斷侵襲的寒氣,她猛地意識到,畫師以筆墨在屏上勾勒出寒冰地獄。
“哎呀哎呀。”寒氣裹挾著甜膩的香氣,不,不能以甜膩一概而論,倘若讓善於品香的貴女判斷,肯定會說這是三層香氣疊加的成品,幽遠高貴的蓮花香氣,可以平複人心的檀香,漢詩說的古佛青燈裡怕就是眼下光景。
還有就是……
“有客人上門了。”童磨右手持一截斷肢,他半回頭,嘴角邊分明還有圈血,鬼在吃人時同野獸一樣,沒有烹飪,沒有禮儀,隻有獸性,低級的鬼連瞳孔都是豎立的。
血的味道。
童磨的模樣顛覆了蝴蝶香奈惠對鬼的一貫想象,在看清他瞳孔裡的數字之前,更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神態,毫無獸性的,甚至是悲憫的眼神,上挑的眉毛似乎昭示他心中的愉快,總而言之,這真是張無法形容的,好像是從寺院菩薩像臉上摘下來,複製粘貼到他麵皮上的表情。
鬼相。
不是民間傳說中夜裡襲擊鄉間的惡鬼,是更加抽象的,佛教卷宗上繪製的鬼相。
奇怪的是,在對上眼的霎那,她竟然覺得這鬼與太宰先生有相似之處,不,當然不是辱沒他的相似之處,而是更深層次的……
[非人感。]
“是一名可愛的小姐,還有就是……”絕大多數情況下,童磨並不在乎男人,可能夠找到萬世極樂教的鬼殺隊成員,甚至闖入了最裡層的房間,這樣的人是多麼了不起,放在隊伍裡也是數一數二的精英吧,於是童磨想,對精英是要給予尊重的,尤其他們馬上就要死了。
“嗯?”他抓著女性小胳膊的手懸在半空中,左手的手指在嘴唇邊戳戳,尚未凝固的血液拖出條歪曲的指痕,“我是不是見過你?”
這是他對太宰說的第一句話。
……
童磨的記憶很好。
他不會忘記什麼,充其量隻是,沒有喚醒記憶的觸發點。
就像從花街回來後,他問妓夫太郎有沒有想起第三個家人,是因為花街的某個人、某幅畫麵,猛地勾起了他百年前的回憶,可童磨沒有去深究,你看,妓夫太郎都說沒有,身為好心眼的愛提攜人的前輩,他又怎麼會追究下去?
[最近的記憶點,我想想我想想,有了,就是在吉原嗎,這位先生被一名小姐扶著同我擦身而過,啊,就是眼前的鬼殺隊小姐,蝴蝶的頭飾實在是太明顯了,而有跟她一樣嬌美容顏的女人,我又怎麼會忘記?]
[可那絕不是我第一次看見男人的臉,再仔細想想,仔細回憶回憶。]
他琢磨著琢磨著,又從腦子裡扒拉出另一幅畫麵,好像是五十年前去清水寺的時候。
童磨是個負責任的教主,在漫長的時間中他偶爾會心血來潮,試圖懂點兒信徒給他編造的教義,於是他去了清水寺,墮姬那時候還在吉原當花魁,她好像格外喜歡天下第一的花街。
清水寺的檀香很好聞,而跨越千百台石街拾級而上的佛教徒也不像是他的信徒,他們臉上沒有狂熱,眼神很安靜。
他難得換下了寬大的教主袍子,隻披最樸實不過的深藍色羽織,腳踏木屐同人類一樣搖搖晃晃往山上走。
有個男人在往樹上綁燈籠,童磨隻是百無聊賴地一回頭,正好對上了那男人的眼睛。
不知怎麼的,就記住了。
[一百多年前也是,就是墮姬他們變成鬼的時候吧,還是更早?我記得哪天去花街找日和子,老板娘說不行,日和子在留畫像,請了還小有名氣的畫師幫她作畫。]
[我說:“聽起來真有趣,我可以去看看嗎?”老板娘攔不住恩客,給我開了條小門縫。]
[日和子背對著我,我隻能看到畫師。]
他從寬大的袖子裡抖了把鐵扇出來,扇麵微展,擋住自己的下半張臉:“人類的話,難道可以做到爺爺、父親、兒子、孫子,都長得一模一樣嗎?”他說,“這位……先生。”
[哎?]蝴蝶香奈惠愣住了。
童磨的眼睛半睜著,似乎是被笑容擠出了一條縫:“要不然我怎麼會在三個月前,五十年前,一百五十年前看見跟你完全相同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