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嗎?]
人是多變的,又是恒定不變的,一秒之內人能夠改變千百種念頭,連生與死都能做出抉擇;可人又是恒定不變的,無慘大人對生的執念持續了千年,而黑死牟,或者說繼國嚴勝,四百年過去了都是脊背筆挺的大家公子。
他端莊的姿態,被刻度尺丈量過的脊背,都很好掩飾了繼國嚴勝內心的不平靜,或許是與繼國緣一擁有相同血統的他被賦予了劣化版的神之子血統,他比所有鬼更快學會了精神放空,屏蔽無慘大人的窺伺。
鳴女將他丟回住所——深山裡的宅院,時人稱之為築山庭,五針鬆倒影在池水裡,密集的鬆針組成一把蓋頂的烏雲,黑沉地擠壓明月夜,平滑的巨石壁受山間溪流衝刷,邊角圓潤得像玉石。
他住的是宗德大師設計的庭院,穿的是紫色綾羅綢緞,戰國時代紫色為高貴之色,造價是紅棕土布百倍,開始與緣一穿得不同,乃是父親刻意為之,緣一或許知道紅棕的意思,卻從來不在意,而自己則抱著卑劣的竊喜穿了上百年的紫綢緞。
鬼晚上從不睡覺,嚴勝常靠練劍、挑戰強大的劍士、擊殺鬼殺隊成員打發時間,還有就是冥想、回憶,在無止儘的回憶中,繼國緣一占據了九成半,而剩下的半成也不是他的妻子、孩子,而是老師太宰治。
——他了解我所有的卑劣,所有的癲狂,所有的嫉妒與不甘,還能真誠地說出“比起緣一我更喜歡你這樣的”,坦白說來,在確定他的話並不出於同情之後,繼國嚴勝短暫地認為自己被救贖了。
[真抱歉。]
在跨越了幾百年的時空後,他依舊記得自己在看見太宰血淋淋頭顱時從心裡湧現出的歉意,那是比拋妻棄子更加深沉的歉意。
[很抱歉,太宰老師。]
……
四歲那年的盛夏,繼國家裡又多出一名食客。他家說是遠近聞名的大族,也不過就是無數小大名中的一員,連被足立將軍提起的資格都沒有,封地等級跟美濃還有出了織田信長以前的尾張半斤沒八兩。
大儒對他們不屑一顧,而父親又執意要找精通漢詩的學者,求訪學人的行為轟轟烈烈持續了半年,終於抓到一在鄉下休憩的隱士,家臣對父親吹得天花亂墜,說他不僅通讀四書五經、佛教經典、和歌短詩,日本的東土的書籍無一不曉,遠渡重洋後甚至能考個功名回來。
當時和現在不同,人們以通漢詩為榮,對海對岸的國家推崇備至。
也不知道父親又與他談了什麼,反正在繼國嚴勝四歲的時候,他就多了一名漢文老師,老師太年輕,一點兒沒他腦海中白胡子飄飄的模樣,聽說有名的學者都很蒼老。
“你好,嚴勝少爺。”他蹲下身與嚴勝問好,“我叫太宰治,是你很長一段時間內的老師。”
[我當時不大高興,前任老師教我要遵循上下尊卑禮儀,請來的老師都算是父親的家臣,我是下代當主,他們都跟我說敬語,隻有這男人嘻皮笑臉的,甚至僭越地叫我嚴勝君,我想著要尊師重道,沒有發作。]
後來就再也沒有發作的機會了,太宰老師的智慧超越嚴勝見過的所有人的總和,永遠沒有問題能難住他。
繼國嚴勝尊重知識尊重力量,他最喜歡劍術沒錯,可也不討厭文化課,所以能感覺到太宰治的厲害之處。
[我當時還想,太宰老師那麼厲害,說不定能夠治好緣一,他掌握了一手了得的醫術,曾經幫母親看診,結束後母親身體輕鬆了許多。]
“請您去看看我弟弟吧。”一天課業結束後,嚴勝鄭重提出自己的請求,“他的情況不大好,到現在都不會說話,請問老師您能幫我看看,緣一他到底有什麼問題嗎?”他目露懇求之色,“父親很討厭緣一,也不願意為他尋訪醫師,我隻能拜托您了。”
“你弟弟?”太宰說,“是住在六間半草屋裡的孩子嗎?”
“您認識?”
“不算認識。”太宰嘴角向上微微揚起,“隻是湊巧看見那孩子從窗內向外探頭探腦,他長得和你很像,我就記住了。”太宰說了句讓嚴勝無法理解的話,“他的視線落點很奇怪。”
[他是不是從那時候就其發現了緣一的不同之處,又預見了我此後人生中的悲劇?]
特意找父親不在的時候去看緣一,他很討厭這孩子,連帶著不希望緣一被任何人知曉,倘若不是有“虎毒不食子”的諺語在,他說不定會親手掐斷緣一纖細的脖頸,後來的家臣都不知道緣一,就算是知道也隻裝聾作啞,當沒聽說過。
太宰能夠答應嚴勝的請求,陪他一同去找弟弟,真的很令人高興。
“緣一君?緣一君?”老師小幅度上下揮舞手掌,“能看得到嗎?”
沒有反應。他就呆呆地看著太宰老師,不說話。
“唔——”太宰老師找了很多種方法刺激緣一,好的、壞的、逗趣的、煽情的,可他還是那副模樣,繼國嚴勝很難過,他想弟弟難道一輩子都要這樣,一輩子都要成為啞巴嗎?
“果然,視線落點很奇怪。”太宰卻有不同判斷,他還拉過嚴勝問,“他在看你哪裡?”
“說哪裡也太……”繼國嚴勝沒理解太宰的意思,“臉吧?”
“如果他在看臉的話,我就不會說落點奇怪了。”太宰端詳了好一會兒道,“他在看人的胸肺。”
“?”
說都沒想到的是,太宰驀地牽住了繼國緣一的手,而無動於衷的小孩,在兩手相連的瞬間,瞳孔緊縮,他脖頸小幅度上抬,下巴扭轉直至正對太宰的臉,稍後則迅速挪移,盯著繼國嚴勝猛看,想把他的臉深深烙印在心上似的。
“大體上明白了。”太宰治說,“這是我無法治療的疾病,嚴勝君。”他斟酌著調整用詞,“與其說是疾病,還不如說是神明的詛咒,或者是祝福?算了,我更傾向於詛咒,連帶著他的情感障礙也出於相似原理。”他對繼國嚴勝說,“你的弟弟,緣一君他並不是對情感沒有反應,隻是他與世界間隔了一層雞蛋殼似的膜。”
“他不能直接觸碰世界嗎?”繼國嚴勝難過地問。
“不能。”太宰道,“他甚至不能直接理解人類的情感,愛與恨,喜與憎,快樂、傷心、難過、遺憾,尋常人的情感是十份,他就隻有一份。”
[我許下了漫長一生中最不可能實現也最虛妄的諾言。]
“如果緣一隻能感覺到一份的話,隻要加十倍地關心他就行了。”古老的日本沒有愛的概念,於是繼國嚴勝將關心當作是友愛,他認真地說,“加十倍後緣一就能擁有正常人一樣的體會,對吧,太宰老師。”
“是這樣沒錯。”年輕人仿佛被他的話取悅到了,抬高嘴角,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希望你能做到?”
回憶起那天發生的事時,繼國嚴勝無法確定太宰是不是在嘲諷,他對自己好勝的本性與縈繞靈魂不放的嫉妒有深刻的了解,太宰老師在掌控人心上有得天獨厚的天資,他是看透未來後說出這句話,還是隻出於美好的祝願?
繼國嚴勝不知道。
……
時間一天天過去,緣一的情況沒有好轉,繼國嚴勝是負責任的兄長、信守承諾的下代當主,他著繼國緣一放風箏,玩雙陸,同他念小倉百人一首,解釋花牌的含義。
太宰治倒不怎麼來找他,偶爾幾次不過是應和繼國嚴勝的請求來,大多時候他都手持書卷,可能是《無量壽經》也有可能是長德年間盛行的《落窪物語》,看繼國嚴勝在庭院裡揮刀,竹刀下劈一下、兩下、三下,九百九十九下後,汗水自臉頰滑落,脫下外套就能看見被大片水漬暈染的中衣。
“嚴勝君很喜歡劍術?”太宰問。
“是的。”他說,“我想要成為天下第一的武士大人。”
“可優秀的武士不能隻精通劍術,”太宰又說,“文韜武略,陰謀陽謀,在戰場上馳騁的足輕太多,大名從來都不需要像刀劍一樣廝殺,在衝鋒陣上身先士卒,人類貧弱的五感終歸有極限。”
[我聽老師所說,覺得很有幾番道理,可我生來就是執拗的人,倒不是說劍術就跟強大能畫等號,就是不知為甚執意於劍術的高低,前任老師曾說這並非家主心性,我竟然無法辯駁。]
“老師您說得沒錯。”繼國嚴勝說。
“沒錯和想要那麼做是不同的概念,”太宰又說,“就像有人同你說不要那麼爭強好勝,閒雲野鶴地過上一生,哪怕道理說得再完整、打動人心,嚴勝君你還是無法接受。”
“我也不討厭你這樣就是了。”
……
轉折發生在七歲那年,貧瘠的語言無法描述繼國嚴勝那日腦海的混亂,他永遠無法忘記緣一開口說話時他的驚喜還有心頭隱隱的不安,聾啞人開口說第一句話往往是零散連不成句子的音節,緣一的吐字清晰,嗓音也不沙啞,聲帶流暢地顫抖。
太宰先生曾不經意地提過,人長時間不說話,即便沒有喪失口吐語言的能力,音調也會像腐朽生紅鏽的刀刃砍在木段上胡亂鋸,讓人恨不得捂住耳朵。
[如果不是他趁夜深人靜時偷偷練習說話,就是像母親祈求的那樣,受到了天照大神的庇護,哪怕不曾鍛煉過,身體也長久地維持在他人要不停歇鍛煉才能保持的巔峰狀態。]
他從沒跟人提起過自己心中隱秘的不安,當緣一拿著風箏找陪玩時,隻會勉強提提嘴角,露出言不由衷的笑容。
後來繼國嚴勝想,自己的預感果然是對的,他一生醜陋的嫉妒和不懈的追逐,就是從緣一開口說那天開始的。
父親跟他一樣,不是個有謀略的合格大名,他衝動易怒,且將劍術當成武士的最高追求,在太宰治看來極為不智的領導者大忌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儘致。
他迫不及待地將緣一從六間半大的房間裡接出來,給他換上紫色的華服,讓年長大儒者教導他,父親手下最強大的武士與他比拚劍術。
[都被奪走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奪走了!]
家臣倒戈得比他想象中還快,本就是六七歲的稚子,遠不到要他們站隊的時候,可同時討好兩方孩童不是難事,明麵上劍術老師對嚴勝還是很好,可在練劍時總不由自主地誇獎緣一。
他每日揮劍三千下也比不過緣一一刀的威能,夜以繼日勤學爭得的力量還不如弟弟玩雙陸閒暇時的隨意揮刀,更可恥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劍術對他來說不值得一提。
[這是恥辱!]
簡單說來,繼國嚴勝的自尊心被戳爆了。
太宰治也被安排去教繼國緣一,令人詫異的是,他是所有師長中唯一一個沒給他完整好評的。
“該怎麼說呢。”他對繼國家的大名說,“緣一少爺是很聰明沒錯,記憶力也是頂尖的,教過的文章一遍就會,漢字的進展也很快。”他輕而易舉地說出了大逆不道的話,“不過在權威方麵,緣一少爺完全不行。”
父親發怒了。
見識過他無數次怒火的繼國嚴勝比誰都要清楚他發怒時應該有的模樣,隻不過礙於太宰治的名頭,沒有立刻發泄出來,按他以往的脾氣,怕是要直接把太宰拖出去斬了。
太宰的才名都被傳到了京城,又不知從哪聽說他有公卿的血統,其他武士本就對繼國家綁了他做教習而頗有微詞,要是把公卿的後人斬殺於府上,繼國家怕是要留下幾代的罵名。
“您說。”大名硬邦邦道。
[彆說下去了,快點對父親認個錯啊!]繼國嚴勝在心中呐喊。
“真要說的話,就是白骨檜扇與黑骨檜扇的區彆。”他說出戰國時代以前令無數武士感到恥辱自卑的言語,檜扇是平安京時代的流行,絹製的扇麵上散布著金銀箔,色澤濃麗的錦簇團花表現出貴族特有的纖細與優雅。當時還是泥腿子的武士想要學習公卿的姿儀,也附庸風雅地手持檜扇,卻被不屑於他們的工匠坑騙,花了大價錢買骨塗成黑色的檜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