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蘭在阿爾薩斯的陪伴下踏進溫莎家的古堡大廳。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高的穹頂,足有西區那個小教室的五倍高。
古堡內的壁畫、裝飾、陳列的名貴藝術品都有一股濃濃的複古風。
壁畫整體色澤暗沉,木地板和樓梯用的是紅沉木。枝形的龍晶吊燈上,罩著偏暗的磨砂籠,營造出黃昏一樣的氛圍。
大門正中鋪設著圖案精致繁複的長地毯,色調以深藍、橙黃為主。
依蘭小心地踏上了地毯。
走進古堡大廳,一位打扮得很像上個世紀貴族的管家迎上前,鞠躬、側身引路的時候,嘴唇不動,輕輕向阿爾薩斯說了幾句話。
依蘭模糊聽到一點——霍華德大公和他的妻子弗麗嘉也在這座古堡度周末。
她記得周三那天莎麗上躥下跳地罵自己,說自己惹得大公夫婦不合,還害維納爾要被再禁足一周。看來,霍華德大公這是特意騰出了時間,想要哄好自己的妻子,一起度過浪漫的周末。
依蘭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她和黑暗神吵架冷戰了,直到今日,依蘭都不知道她在皇家墓園替他找手的那天晚上,魔神到底用她的身體乾了什麼。
那個家夥,真是特彆擅長把彆人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啊!
“抱歉,我得離開一趟。”阿爾薩斯滿懷歉意地凝視著依蘭,“管家會帶你到待客廳。”
他再一次湊得很近,低沉耳語很有男人的魅力,他說:“今天邀請的都是我的嫡係,其實就是些虛偽勢利的貴族小子。你不用理會他們,要是有人膽敢欺負你,等我回來他就死定了。”
“殿下隻管去辦正事。”依蘭知道他得去見霍華德大公一麵。
她跟隨管家,順著寬闊沉重的紅木樓梯來到了二樓的待客廳。
兩扇包裹了黑金外框的大門隔絕了所有的聲音,站在門外細心去聽,耳旁隻有一片靜悄悄,甚至還可以聽到樓下那隻舊鐘指針行走的聲音。
當管家按了按門鈴,兩名男侍從裡麵把門拉開時,依蘭感覺到燦爛的光明、鼎沸的人聲以及熱火朝天的氣氛轟隆一下撲了過來,像海嘯一樣把她卷入其中。
待客廳非常寬敞,設計新潮,用的是白金材料。
裡麵站滿了身穿華貴禮服的貴族青年男女。
巨大的圓柱邊上,他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高談闊論,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依蘭的到來讓貴族們短暫地放下了手頭上的事情,看了她一眼。
“噢!怎麼會有這樣不修邊幅的女仆!”一個貴族少女誇張地尖叫了起來,“還是黑發!溫莎莊園聘人也太不挑了吧!”
“怎麼回事,該不會有虱子吧,讓她離我遠些!”把腰部勒得像大腿一樣細的貴族青年男人嫌棄地皺起蒼白的鼻子。
管家並沒有向客人介紹客人的職責,他鞠了個一絲不苟的躬,然後退出了待客廳。
依蘭鎮定地環視一圈,在貴族們的臉上看到了滿滿的嘲笑和鄙夷。
真有意思,難道阿爾薩斯沒有告訴過他們,今天宴請的正是一位黑發平民女孩嗎?
依蘭輕輕笑了下,把革包拉高了一些,走到右手邊的食物自取架那裡。
精致繁複的水晶架子上,放置著一碟碟像工藝品一樣的甜點。
她隨手抬起一碟雪白蓬鬆的軟糕,用水晶簽子戳起來,放到嘴裡嘗了嘗。
“哇噢!”
真是太美味了!口感軟糯得要命,還一點兒都不沾牙。味道清甜不膩,是冰涼絲爽的牛乳味!
依蘭一邊慢吞吞地吃,一邊在待客廳裡隨意遊蕩。
一開始,這些貴族年輕人表現得非常大驚小怪,從她的穿著到發型到舉止,每一樣都被翻來覆去地抨擊。等到依蘭圍著待客廳繞了兩圈,換了三次小碟時,貴族們已為她的臉皮厚度深深折服,見她過來,立刻把臉轉到另外一邊,不再理她。
依蘭左看右看,覺得有點好笑。
她大概能明白阿爾薩斯這是想要做什麼。
如果她為自己的身份、穿著打扮、言行舉止感到自卑的話,待在這裡,可真是每分每秒都非常煎熬。
等到她的自尊心受挫,難堪得想挖個地洞藏起來的時候,王子從天而降,把她帶到一個小房間,拿出準備好的華貴禮服讓她換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出來驚豔這些狗眼看人低的貴族,然後王子怒斥他們,狠狠打他們的臉,替受氣的女孩立威。
噢,這樣一來,金光閃閃的救主世,還有哪個女孩能抗拒?
阿爾薩斯真是手段高超。
遺憾的是,依蘭從來都沒有過‘自卑’這種情緒。
她喜歡自己黑色的頭發和瞳仁,也深深地愛著自己貧窮的爸爸和媽媽。
她沒有禮服,今天出門穿的已經是她的所有衣服裡麵最昂貴的小套裙,頭發認真地沾過水梳得一絲不亂,她不覺得自己在禮儀上有什麼問題。
如果有問題,那也是阿爾薩斯的問題。
依蘭非常坦然地邊吃邊散步。
甜點是用來招待客人的,她是客人,當然可以隨心所欲地吃。
這些貴族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們開始繼續他們自己的話題,放棄了刺激羞辱這個平民女孩。
依蘭逛了幾圈,零零碎碎地聽到了一些他們談話的內容,臉色漸漸難看了起來。
她端著甜點,靜悄悄走到一盞立地吊燈後麵,聽兩個看起來身份比較高的貴族男青年說話。
“噢,克魯普,新稅令就要頒布了,一夜之間把平民的稅率提到百分之九十五,那些家夥肯定會亂上好一陣子,近期出門可得多帶幾個侍衛,彆又碰上抱腿請命的,弄臟了褲子!”
依蘭的心臟懸到了嗓子眼。果然,剛剛的隻言片語她沒聽錯!
新稅令?百分九十五?那還怎麼活啊!國王是瘋了嗎?
妮可每天辛勤工作,本來可以賺一百枚銅幣,但上繳百分之八十之後,就隻剩十八到二十枚,應付日常開銷之後略有很少的盈餘,攢上一陣子可以添置一下新衣、應對疾病之類的風險。如果稅率提到百分之九十五,那一個平民勞動力一天就隻能掙到五枚銅幣,勉強夠一個人開銷,養家根本不可能,一旦生病就隻能等死了。
“放心,這次理由正當得很——北方黑巫之亂越鬨越厲害了,最近再多放放風聲,宣傳一下那些黑巫的恐怖,讓那些賤民人心惶惶。到時候提稅征兵,他們就會忍氣吞聲,隻盼著趕緊平剿黑巫之亂。反正那些人就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怎麼也能活得下去,總會想辦法讓自己餓不死。”
“嘿,你真是個黑心政客啊克魯普!這兩三年看來你父親沒少操練你。”
叫克魯普的那一位更加得意洋洋,賣弄地說:“瞧著吧!等到那些賤民快要撐不下去時,黑巫之亂也平定了,到時候隻要看著情況,將稅率定在百分之八十五或者百分之九十,那些沒腦子的賤民就會感恩戴德!”
“真棒!我早就覺得該多征些稅了,近幾年什麼東西都貴了起來,我媽媽每天唉聲歎氣,煩都煩死人了!”
“哦親愛的比克,你母親如果少買幾件價值過千銀幣的禮服,或者不要光買不穿,那自然沒那麼多煩惱。”
“說到這個可不敢跟你家比啊克魯普!你父親昨天看上那幅畫,非要和坎貝爾家爭,就為那一口氣,居然拍到了三萬八千銀幣,嘖,這筆錢,夠我母親買多少衣服了!”
依蘭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手中的水晶碟子。
平民的血汗,就是供養著這些窮奢極侈的蛀蟲!
憤怒讓依蘭咬緊了牙關。
環視四周,這富麗明亮,不是天堂,而是平民的血和淚啊!
最悲慘的是,她知道這個叫克魯普的人所說的一切,將會原原本本地發生,隻要用‘黑巫之亂’做借口,調高稅率的時候反對的聲音就會非常小。在適應了這樣極端的重稅之後,就算調到百分之九十,人們也會鬆一口氣,無奈地認命。
依蘭記得妮可說過,在她剛出生的時候,稅率隻有百分之六十五,那時候林恩也沒出事,家裡偶爾還能吃肉。每次回憶過去的好時光時,妮可的眼睛裡總是冒出幸福的光芒。
依蘭不敢想象這個噩耗會讓多少像妮可一樣母親愁白了頭發。
嘴裡殘留的甜點味道變得又酸又苦。
她攥緊拳頭,想要打破些什麼。
但,這對拳頭太稚嫩了,它們什麼也打不破。
依舊……隻能忍耐。
依蘭僵硬地繼續往前走,整個大廳中的貴族青年們都在炫耀自己家裡的財富或是權勢,嚶嚶嗡嗡一片,令她憤怒作嘔。
“媽媽她越來越小氣了,每個月隻許我買十五條裙子!天哪,一想到同樣的衣服我得穿兩次,我的心臟就揪著疼!”
“可不是嗎?我爸為了不讓我天天去歌劇院,居然把最著名的三支樂隊和幾個演員都雇到了莊園,噢,也不知道他這樣做到底能省幾個錢!”
“噢,彆那麼難過了,如果你們哪天有興趣離開首都,到我家那塊包含了十三座大城的封地遊玩的話,隻要我一句話,全封地的裁縫、演奏家、大廚,都會無條件為你們服務的。”
“封地平民更多、更亂,我討厭那股窮酸氣味!我家也有大片封地,但我從來不去。”
依蘭憤怒地想:‘沒有平民,誰供著你們這些蛆蟲!就憑你們這糊滿了鉛粉的發白的身體?還是勒得比大腿都細的腰?如果沒有平民的血淚,你們這些家夥一天都活不下去!’
待客廳的大門緩緩打開。
阿爾薩斯終於回來了。
他進入待客廳,頓時萬眾矚目。
他行止得體,尊貴又謙和,一雙金眸環視一圈,找到了眼眶微紅,一臉憤懣的依蘭。
他走向她,唇角勾起了幾乎看不出來的得逞笑容。
依蘭也看著他。
她一眼就看出來,阿爾薩斯很滿意她此刻的憤怒。
隻不過,他好像誤會了。
她並不是因為受到了貴族們的欺侮羞辱才變成這樣的。
“依蘭!”他的語氣比進入古堡的時候親昵了一百倍,“發生了什麼事?誰欺負你了!”
他匆匆走到她的身邊,伸出手來想要攬住她小小的肩膀。
依蘭冷靜地退開。
手掌落空,阿爾薩斯並不尷尬,他板起了臉,冷厲地望向周圍的貴族男女。
“說,是誰得罪了我最珍貴的客人?你們膽敢趁我不在時欺侮她?”
貴族們麵麵相覷,真不覺得有誰得罪了這個黑發女孩。就在幾分鐘之前,她還像隻倉鼠一樣捧著水晶碟吃個不停,誰都沒發現她受到了什麼欺負。
“依蘭,你不要怕,隻管告訴我是誰惹你生氣,我一定重重責罰!”
阿爾薩斯看起來又焦急又痛心。
依蘭垂下了眼睛:“沒有,我沒事,殿下。”
“傻瓜,你就任人欺負嗎?你可是我千辛萬苦奪來的女伴,我怎麼能容忍你受到一絲委屈!”
“不,真的沒有人欺負我。”
四周傳來了貴族男女們低低的竊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