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不,像詹姆士導師這樣令人尊敬的人,應該永遠保有自己的靈魂。
自己無意之中把他變成信徒,這是一個錯誤。
直覺告訴依蘭,剛剛短暫萌起的那個念頭非常可怕。
她一陣心驚,緩緩坐回自己的座位。
十五歲的依蘭還想不明白那些過於複雜深奧的道理,她定了定神,抬起眼睛望向導師。
如今,詹姆士導師已經成了大忙人,學院每個班級都會邀請他前去表演元素魔法,激勵學生們。
他也樂於將魔法的光輝灑向更多的人。
隻不過學生們還是沒有太大的熱情。因為導師本人是一位研究了幾十年元素魔法方程的老學究,埋頭苦讀幾十年才換來了靈光閃現的頓悟。想到詹姆士這些年啃過的書和吃過的苦,學生們立刻就打了退堂鼓。
大家隻想一步登天,不願砥礪前行。這是很基本的人性。
依蘭出了會兒神。
忽然聽到詹姆士導師說:“從下個禮拜開始,瑪格麗特小姐會代我來上元素魔法課,她美麗風趣,平易近人,相信你們會和她相處得非常愉快!”
依蘭一愣,下意識地問道:“那您呢?”
“我收到了霍華德大公的召喚,要跟隨他出門一陣子,研究一些與魔法相關的課題!”
依蘭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聽到的消息。
霍華德要去北方平定黑巫之亂,還要抓幾個活口回來給路易研究。
北方?
奇怪而恐怖的瘟疫?
依蘭腦海中忽然劃過一道閃電。魔神不是說,他感應到一部分軀體在北方移動,但是被奇怪的力量乾擾,無法鎖定準確位置嗎?
會不會……正是和黑巫有關!
依蘭的腮邊躥動著絲絲麻麻的電流,她心情激動地舉起手來:“詹姆士導師,如果您需要一位魔法助手同行的話,請第一個考慮我!”
詹姆士導師第一反應是要拒絕,但看著女孩的眼睛,冥冥中他似乎感覺到了一些類似‘命運’的東西。
他撓了撓禿頭:“噢,這得看霍華德大公允不允許。不過我答應,如果可以帶一個人同行,那一定是你。”
“謝謝導師!”
*
三天後。
依蘭完完整整地見識了一次金字塔的手段。
從黑巫之亂的風聲放出來,到百分之九十五的新稅令順利頒布,僅僅用了三天。
恐怖的稅率並沒有讓西區的人們哀嚎。
大家談興都非常濃,往常天快黑街上就見不著人,但如今,平民們在晚飯後總是滿懷一腔熱情,聚在某一家的屋簷下麵愉快地聊天,交換那些貴族們故意放出來的信息。
比如黑巫很有錢,等到打完勝仗,那些金子將獎勵給戰爭中的英雄。
比如黑巫聽到王國在整軍出發的消息,嚇得放棄了一座城池直接逃跑,那座城裡麵居住著無數可憐的平民,他們就這麼得救了。
比如前線的士兵又覆滅了一整支,強大的黑巫隻有王國最強的光明騎士才能克製。為了供養這支消耗巨大的軍隊,貴族們被迫取消了所有的聚會,連阿爾薩斯王子都在吃乾麵包了。
依蘭心想:‘可憐的叔叔嬸嬸,你們都被騙了。這不是戰爭,是他們在用金湯匙在刮我們的骨髓。’
她快步回家。
今天詹姆士導師那裡終於有了消息,霍華德大公同意導師帶上一名助手,很顯然,依蘭是詹姆士的第一人選。
她迫不及待地趕回家,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妮可、老林恩,還有他。
最近她和魔神幾乎不說話。每次得到她的身體之後,他總是默默地做一會兒體能訓練,然後就躺下睡覺。
她知道他不是在和她冷戰,而是在沉默地養傷,以及壓製克蘇爾特。
這個人,真是驕傲過頭。
依蘭權衡之後,沒有讓他知道她已經發現了真相。她知道他一定會大發雷霆,說不定她連他的麵也見不上了。
她心裡不好受,這幾天都懨懨地蹲在枕頭後麵。
今天有正事,她不得不找他。她居然有一點緊張,就像要到講台上去即興演講一樣。
趁他剛開始做俯臥撐時,依蘭小毛線慢吞吞地挪到了枕頭上,仰起兩隻小眼珠。
他垂下眼睛來看她。
他的眼神有些渙散。
“詹姆士導師今天通知我,隨他出差去北方。”她偷偷清了清嗓子,“跟著霍華德大公的軍隊去平定黑巫之亂,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我懷疑,你沒找到的那一部分軀體很有可能與黑巫有關,所以打算去看一看。”
她一定會幫他把身體找回來!
他的眼神緩緩聚焦。
動作沒停,他仍在她的頭頂起伏。
他半眯著眼睛,唇角危險地勾了起來:“怎麼,你是想說一支人類的軍隊比我更管用?我找不到的東西他們可以?你的腦子呢?扔在學院裡沒帶回來?”
依蘭:“……”
大度,大度,不計較,不吵架。
她細聲細氣地解釋:“當然不是。你不是有潔癖嗎?也許黑巫把東西藏在很臟很臭的地方,神明當然不能踏足那樣的地方,所以你才找不到。你就待在首都吧,最近用你的身體時,我都沒什麼力氣,去外麵太危險了。”
她非常體貼地替他找好了不能同行的理由——不是因為他不行,而是因為她虛弱。
他停下動作,懶洋洋地仰倒在床上,把她拎過來。
用的是左手。
依蘭故意問:“你的右手最近聽話了嗎?”
“一般。”
他伸過右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捋她的絨毛。
完全沒有右手本手那個勁道。
依蘭心酸酸,溫順地趴在他的胸膛上。
不得不承認,兩個病患這樣窩在一起,居然詭異地有一點相依為命、歲月靜好的錯覺。
“確定要去?”他問。
“嗯。因為是軍方的行動,所以出發之前就可以拿到一部分補貼。”她輕輕晃動著絨毛,“加上上次出差的工資,應該有五百銀幣。妮可和老林恩的生活不會出問題,他們還可以幫助一下困難的西區家庭。”
他的胸膛輕輕地顫動起來。
“等我封印了艾麗絲之後,不如就讓你來做光明神吧。”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你這副救世主的樣子,倒很適合被當成聖母供起來。”
“艾麗絲?”依蘭吃驚地看著他,“光明女神竟然有名字嗎?”
他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她:“為什麼不能有名字。”
依蘭繼續問:“那為什麼你沒有名字?”
“……”
“身為先天神祇,任何音節都沒有資格冠於吾身。”他望向一邊,傲慢地說。
“可是光明女神不也是先天神祇嗎?她為什麼有名字?”
他一巴掌摁扁了她。
“廢話太多。”
依蘭偷偷探出一隻眼睛,發現惱羞成怒的神明大人已經閉上了眼睛。
裝睡。
她用尾巴尖撓了撓被摁扁的腦袋。
‘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嗎……’
忘記了和‘七邪’的淵源,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落敗,忘記了被封印的往事,忘記了怎麼衝破的封印……
還忘了什麼呢?
她感覺眼眶酸酸的,又有點想哭。
算了,等到找回他的腦子,應該就能記起來吧。
她一定會做到的!
就要走了,有好一陣子,看不見爸爸媽媽……和他了。
她悄悄把自己癱成一灘薄薄的絨毛餅,整個糊在他的胸脯上。
*
老林恩把以前從軍時穿過的皮革找了出來,和妮可合力鼓搗了整整兩天,替依蘭改造出一身戎裝。
棕色的軟皮甲非常合體,護肩、護肘、護腕、護膝,處處一絲不苟。
皮帶一係,又威風又精神。
“噢!真棒!小依蘭真是繼承了我的一切優點!”老林恩開懷地大笑。
依蘭額角直跳。
她難道忘了告訴他們,她不是戰士,而是魔法師的助手嗎?
她咧嘴笑著,上前擁抱了父母。
“不用擔心,我和導師隻是在後方工作,不會上前線的!”
老林恩一巴掌拍在她後心:“不上前線也給我拿出軍人的氣勢來!”
“是!長官!”依蘭啪一聲立正行禮。
妮可撲上來擁抱她,偷偷把眼淚擦在了她的肩膀上。
依蘭其實也有點兒想哭,她抿住唇,背好大革包,逃跑一樣奔出了家門。
唔,靴子也改造過,封上了一層防水皮革。
她的心窩暖暖的,眼窩燙燙的。
來到寬闊的皇後大道,遠遠就能看見光明騎士列成了一個個整齊的方陣,黃金鎧甲光輝燦爛,高頭大馬訓練有素。他們都戴上了聖光加持的黃金麵罩,足以抵抗普通瘟疫的侵襲。
依蘭望向軍隊後方,一眼就看見了詹姆士導師。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那位高傲無比、不近人情的霍華德大公,居然就站在詹姆士導師的身邊。
他穿著一身白色戰甲,純白的頭發在風中微微拂動,浮著薄冰的雙眸沒有任何溫度,像一尊冰封戰神。
依蘭上前行禮。
霍華德皺起了眉頭:“詹姆士,這就是你的助手?”
“噢,是的!”禿頂導師眉開眼笑,“她是我任教以來,教過最棒的學生!我確信,她一定會成為比我更優秀的魔法師!”
霍華德扯了扯薄削的唇,露出一個毫無感情的笑容:“但願。”
“小依蘭,你就和我乘一輛車吧,我保證,練習魔法召喚的時候,一定衝著窗外!”詹姆士用一副自己也不信任自己的語氣發誓。
依蘭笑著點點頭。
正要上車,一名近侍匆匆過來,對霍華德說了幾句話。
“等等,”霍華德叫住了依蘭,臉上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我有位朋友隨軍而行。他生性挑剔,不滿意我安排的侍女,他說需要一位在正規學院學習過的年輕女士共乘,照顧他的起居。”
詹姆士導師臉色大變:“大公,依蘭是我的助手!”
“路途中不需要助手。”霍華德偏頭,“帶林恩小姐過去,這是我的命令。”
詹姆士導師當場抓狂。
依蘭攔住暴跳如雷的詹姆士,笑著打圓場:“導師,沒事的沒事的,照顧長輩我很在行!”
“可是……”
“既然是大公的朋友,那麼人品一定值得信賴。”依蘭笑著說。
詹姆士揚著鼻孔:“那……行吧,你記住,要是有人膽敢勉強你做任何你不願意的事情,你隻管揍他一頓,然後來找我!我帶你走!”
依蘭失笑:“好好好!”
魔法師就是那麼硬氣,當著霍華德的麵,說放狠話就放狠話。
不過依蘭並不覺得自己有機會揍人。在霍華德開口的一霎那,她的心臟已經像是裝了彈簧一樣亂蹦起來。
她跟著近侍,走向一駕非常醒目的黑蓬大車。
它遮得嚴嚴實實,一絲光芒都透不進去。
近侍打開車門,掀起一重重遮光布幔。
依蘭在布堆裡穿梭半天,終於呼吸一暢,眼前一亮。
龍晶燈罩著厚重的磨砂燈罩,車裡的光線像黃昏時分。精致的大躺椅上,懶洋洋地斜倚著一個身穿暗紫色大袍子的人。
路易·溫莎。
他微眯著眼睛,語氣散慢:“畢竟是我要用的身體,隨隨便便死在外麵可不行。我得親自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