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從屍山血海裡提著劍走出來的人。
桑奉覺得這不像好話,他也不喜歡在背後說人壞話,所以遲疑半晌,還是把這話咽下去了。
但他即便不說,烏行雪也差不多能猜到他的意思。
“他那真的是以煞鎮煞,自打天宿在那裡住下,那個地方都清明起來,除了有些冷霧縈繞,半點兒看不出當年陰黑至極的影子。”
桑奉兩手比劃著說:“他那南窗下同靈台剛好對稱,各鎮一處,整個仙都才穩當下來。倘若沒有他,仙都不定能撐幾年呢,沒準兒哪天就崩毀了,還得連帶著底下的太因山和仙塔一塊兒遭殃,那不就禍及人間了麼。”
烏行雪聽著,沒多言語。
聽到桑奉咕噥說“也不知為何一個上仙煞氣那麼重”時,他更是怔然出神。
彆人不知道,他卻清楚得很——這種煞氣,隻有幾世為將、到死都在沙場、劍下亡魂無數的人才會有。
他不僅知道,他還親眼見過。
他見過上一世的蕭複暄如何提著劍穿過死屍滿地的荒野,現在想來,還能嗅見那股味道。
很奇怪,當初的將軍滿身是血,他嗅見的卻不是血味。很難形容那種味道,但他聞到的瞬間,總會想起冷鐵和寒冬。
“大人。”桑奉忽然出聲,道:“您今天耐性格外好。”
烏行雪倏地回神,從窗外收回目光。
他擱下手指間的杯盞,沒好氣道:“怎麼了,我平時耐性不夠好?”
桑奉想了想道:“您就沒讓我說過這麼長的話。”
其實也不是沒讓人說過這麼長的話,而是他從前很少發問,彆人自然不會洋洋灑灑往下講,說什麼都是點到即止。
烏行雪轉著杯口,沒說話。
彆人提起蕭複暄時,他確實會多看幾眼多聽幾句。但他從不放在臉上,連日夜跟著他的小傻……小童子都沒看出來,沒想到今天讓桑奉無意點了一下。
烏行雪自己也是一愣。
但他轉而又覺得這十分正常,畢竟有淵源在前。他衝桑奉道:“畢竟是天宿,聽你們說多了,我也有幾分好奇。”
桑奉點點頭,心說有道理。
桑奉不知道的是,那天夜裡,“隻有幾分好奇”的靈王沒有休憩,而是披著薄衣出門了。
兩個小童子一邊跟著一邊好奇地問:“大人,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他們大人淡聲回道:“隨便走走。”
小童子“噢”了一聲。
沒想到這隨便一走,他們就橫穿過了大半仙都。而他們大人似乎十分清楚要去的方向,一點兒也不隨便。
直到烏行雪在某一處玉橋邊停步,隔著一道彎繞的天水朝一座宮府望去,小童子才意識到,他們這一行確實是有目的地的。
“大人,那是哪兒?”小童子並不太懂,順著他的目光朝那邊看一眼,都悄悄打了個哆嗦,“那邊好黑啊。”
烏行雪道:“你們兩個小東西嘴巴緊麼?”
小童子抿著唇,嗚嗚兩聲,表示很緊。
烏行雪笑了一下又收了表情,這才低聲答道:“那座宮府叫南窗下。”
不知那名字是不是蕭複暄取的,也不知他為何會取這麼個名字。
以往烏行雪從未經過這裡,所以從不曾知曉,這裡一入夜能這麼陰黑,黑得簡直不像在仙都。
其實仔細看,宮府裡是有燈火的。隻是燈火被灰蒙蒙的冷霧籠住了,從遠處看,光亮稀微。
桑奉說,這兩年下來,這處地方已經好了太多。所以天宿剛住進去時是什麼狀況,實在難以想象。
那真是……太冷清了。
翌日清早,桑奉剛至禮閣,就發現閣前立著一道人影,身長玉立。
桑奉用力揉了揉眼睛,半晌才道:“靈王大人?您為何站在這?”
他張著嘴,算了算時辰,怎麼都想不通,為何靈王這種不愛串門的人,會這個時間點站在禮閣門口等他。
這一整天,桑奉都覺得十分夢幻。
靈王主動來禮閣等他也就罷了,或許是有急事呢?
誰知他把靈王迎進門,聊了大半天,也沒聽出一點兒“有事”的意思,真真正正是閒聊。
聊得桑奉一邊受寵若驚,一邊掐自己大腿,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麼不對勁。
後來兩壺酒下肚,什麼不對勁都拋到了腦後,隻剩下聊天了。
桑奉是個操心的老媽子性格,禮閣又專管雜事,一說起來口若懸河,隻要稍加引導兩句,就能把話題引到某人想聊的方向上去。
桑奉提到“南窗下”三個字時,烏行雪捏著酒盞一笑,心說總算上道了,可累死我了。
他順著桑奉的話,不經意地提了一句:“所以……天宿住在那種煞氣衝天的地方,平日沒人去,府裡也沒有第二個會喘氣的。你們往他那塞過一回童子,沒成,就這麼罷了?”
桑奉:“……”
事實歸事實,但不知道為什麼,這話他不敢應,好像應了就變成他禮閣的責任了。
半晌,他含含糊糊地“昂”了一聲,“那能怎麼辦?天宿那脾性,我沒轍呀。”
烏行雪沒好氣道:“我也說了不要,你不還是磨了我好幾回?你努力一下。”
桑奉:“我努力過了,我甚至還冒死讓夢姑努力了一下。”
烏行雪:“哦?怎麼努力的?”
桑奉撓了撓臉,一副牙疼的模樣:“我讓夢姑試試美人計。”
烏行雪:“……”
靈王沒開口,桑奉自己又道:“然後夢姑回我說,再出這種不要命的餿主意,她就活宰了我。”
“你那些小童子,都是一個款式的麼?”靈王忽然發問。
他其實想問“都那麼一板一眼”麼,但礙於桑奉的麵子,沒這麼說。
桑奉渾然不覺,點頭道:“是啊,都很懂事。”
靈王道:“這樣,你明日領幾個來我這。”
桑奉支棱起來:“怎麼?靈王大人又打算要那些小童了?”
“不要。”靈王斬釘截鐵,而後又道:“我幫你調一調,你再送去天宿那裡。”
桑奉十分狐疑:“能有用?”
事實證明,真的有用。
沒過兩日,禮閣就給坐春風傳了一道信來,信上滿是溢美之詞,看得出來寫信的人興高采烈。
那信歸納一下,大致就是如此內容:
「我領了那十二個小童回來,依照大人吩咐的,趁著天宿不在,往南窗下外院一送我就跑了。我在禮閣等了兩天,那些小童子果真沒被送回來。若是換做以往,天宿一回宮府,不出一盞茶的工夫,那些小童子們就排著隊乖乖回來了。夢姑都驚呆了,我頭一回在她臉上看到那副神情,大人究竟如何辦到的?」
小童子聲情並茂地念完,仰頭問道:“大人,要回信麼?”
烏行雪道:“不回,辦成了就行。”
小童子又問:“所以大人是如何辦到的?”
大人嘴上沒溜:“你猜。”
小童子:“……”
結果兩個小童子還沒來得及猜,答案就找上門了。
這天夜裡,烏行雪支著頭靠在榻邊,正捏了幾個紙團想弄點熱鬨東西。忽然聽見一個小童子咚咚咚跑進來,道:“大人!府外有人。”
烏行雪愣了一下。
一般而言,坐春風門外若是有人,他定然能感覺到。仙都眾仙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到悄無聲息,還真不太容易,哪怕他這會兒心不在焉的,沒有凝神聚氣。
“何人?”烏行雪直起身。
小童子還沒答,就感覺雪袍從麵前輕掃而過。他眼睛一花,再定睛時,榻上已經沒了他家靈王的蹤影,反倒是外麵院裡多了道人聲。
烏行雪懶得走門,披了衣從寬大的窗欞裡出來。
他身影幾乎完全融於夜晚的霧氣中,上一瞬還在窗邊,下一瞬就到了宮府外院門口。
他朝門外看了一眼。
坐春風門邊掛著長長的燈串,有點像落花台集市上的那種,十分明亮。燈串的光相互交織著,連成了片,幾乎有些熱鬨的意思。
那道極高的人影背倚著牆,抱劍站在燈影裡,垂眸等著小童子通報。
是天宿上仙蕭複暄。
烏行雪一怔,“你怎麼來了?”
他這坐春風少有人來,更少有人會在這個時辰來。來的還是從不搭理人的天宿上仙,著實稀奇。
天宿轉眸瞥向他,也沒答,而是轉了一下手裡的劍,劍鞘往更遠的牆邊輕輕一敲,動了動唇道:“出來。”
“?”
烏行雪有些納悶,順著他的劍鞘看去。
就見蕭複暄敲完之後,一群個頭沒烏行雪大腿高的小童子低著頭、排著長隊,從那處牆角走出來,慢慢聚攏到了烏行雪麵前。
蕭複暄淡聲道:“眼熟麼?”
烏行雪:“……”
眼熟。
不用數烏行雪也知道,這些小童子不多不少剛好十二個,都是禮閣塞給蕭複暄的。這些小童子都被他動過一點小小的手腳,自然都是眼熟的。
靈王心說不好,這架勢可不是來串門做客的。
果不其然,就見天宿朝那些小童子一抬下巴,沉沉開口道:“有人說如果禮閣真找上我了,再算賬也不遲。”
“我辦了點事剛回仙都。”他身上還披裹著從人間歸來的風霜味,從牆邊站直了身體後,抬劍撥開了長長的燈,淡聲道:“現在來算賬,遲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