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寧懷衫曾經跟方儲說過,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地方永遠不會出現神仙這種東西,那一定是雀不落。
他此生最難以想象的事,就是在雀不落裡看見神仙。
後來寧懷衫又悄悄跟方儲說過, 他此生最難以想象的事就是城主不在, 而他們要與天宿上仙同室共處。
如今, 兩件都讓他碰上了……
寧懷衫站在城主的臥房裡心想:我何德何能?
他何德何能一個人、同時、攤上這兩件事, 可能是造了大孽吧。
從他追趕過來,親眼看見雀不落自我封禁的大門被天宿一把轟開開始, 他就處在一種拍案驚奇的狀態裡……
要麼在做夢,要麼他瘋了。
二十五年了。
就是打死他也想不到, 時隔二十五年,他進雀不落還居然得靠天宿上仙。他跨過門檻的時候眼珠子都直了。
雀不落其實很大, 連廊橫折,屋宇眾多,那布局本身就是一個陣。任何陌生人進到這裡都極容易迷失在連廊之間,分不清哪間是哪間, 更彆提找到城主的屋子了。
因為過於震驚, 寧懷衫差點連指路都忘了。
踏進連廊他才猛地想起來, 結果剛要張口, 就見天宿連步子都沒頓一下,直直掠向了城主臥房。
那真是……熟門熟路。
寧懷衫直接一腳踩空了三層台階。
踩空的時候他還在想“方儲,你趕緊來看看方儲”,可惜方儲不見蹤影。
他一路跟著天宿進門, 想插手卻全然插不進去,直到看著天宿把他家城主抱到臥榻上,這才終於找到插話的縫隙,深吸一口氣出聲道:“天宿……”
他想說其實城主無論陷入何種境地都會留一點神識出來, 睡了也罷、不省人事也好,說句作死的……他和方儲曾經一度荒謬地覺得,哪怕是歿了,他家城主都會留一點神識。
那點神識其實比清醒時候可怕,觸及就是殺招,亂碰就是個死。
當初他們幾個趁著崩毀混進蒼琅北域時,所見就是如此。明明城主上一刻連氣息都幾不可聞,下一刻就撕了朝他撲過去的凶物,輕輕落在枯樹枝椏上。
寧懷衫當時覺得,他家城主甚至是落到樹上才懨懨地半睜開眼。
以至於他們平日還敢同城主好好說幾句話,那夜卻一直在抖,就是怕城主當時不清醒。
而這種狀態在劫期尤為明顯。
他想說城主以前過劫期非常、非常不喜歡身邊有人,到了要緊關頭,都是屋門全封的,誰都聽不見屋裡半點動靜。
結果他剛說完兩個“非常”,就看見天宿俯身輕碰了一下城主的額頭。
寧懷衫:“……”
寧懷衫:“?”
他一時間竟想不明白這動作是在探靈還是探溫。
若是探靈,手指就行。
若是探溫……
探個屁,劫期身冷如冰,靠近都能感覺到,用得著探?
接著他又看見天宿垂著眸,指彎抵著城主臉側,拇指輕抹了一下。抹過的地方似乎有了一點淺淡血色,隻是轉瞬又化作了蒼白。
寧懷衫細細琢磨了一下,不敢動了。
這時天宿才轉臉掃了他一眼,蹙著的眉尖還沒鬆開,道:“你方才要說什麼?”
寧懷衫退後一步,道:“我沒有說話。”
他在那一刻想起了很多片段——他想起先前在封家看見的那一幕;又想起了剛進照夜城時,城主所設的青冥燈給天宿放行;還有更早時候看得他滿頭霧水的一些反應和舉動……
他忽然福至心靈地意識到了一件事——天宿上仙可能要幫他家城主過劫期。
怎麼幫,不知道。
反正他跑就對了。
“天宿,我先……”寧懷衫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胡亂找了個借口道:“方儲遲遲沒有動靜,我找找。”
他說完便一溜小跑出了臥房,剛跨出門檻,就聽“砰”的一聲!
房門貼著他後腦勺關了。
寧懷衫:“……”
他感覺自己慢一步就被夾死了。
他剛下台階,忽然聽見院外有模糊的人聲由遠及近。隱約的話語聲中夾雜著“城主”“前城主”之類的稱呼。
寧懷衫愣了一瞬,心說不好!
雀不落開門那麼大動靜,三十三道雷霆砸下來,整個照夜城的人隻要不聾不死估計都知道了。會有多少人聞聲而來,那其中又有多少人心懷不軌,可想而知。
但雀不落的自封已經開了,在這些人的團團圍聚之下,簡直就是院門大敞……
寧懷衫頭皮都炸開來了!
他在照夜城是有些名聲,但眼下方褚不在,雀不落雙將就剩他一個。兩拳難敵四手,他怎麼扛得住???
他一邊心說完了大蛋,一邊兩手憑空一抓。眨眼間,毒氣四溢——
他拉下臉就要往門口掠去時,忽然聽聞鏘然金鳴若隱若現。
寧懷衫腳下一頓,尋聲抬頭。
就見雀不落上空有金光閃過,仿佛湖麵偶現的粼粼波光,自穹頂直貫而下。
那金光流至東南西北四麵,將雀不落層疊的樓閣連廊和偌大院落罩得嚴嚴實實。
寧懷衫沒怎麼見過這種東西,張口怔愣好半晌。直到嗅到一股寒霜冷鐵之息,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天宿布下的、包裹整個雀不落的封禁結界。
封禁結界落下前,院外隱約有嘈雜人聲由遠及近。
結界落全時,那些嘈雜就統統被屏擋在外了。
那結界猶如金剛不破的銅牆鐵壁,不僅是屋內尚在昏睡的烏行雪,就連屋外的他都被護在其中了。
寧懷衫忽然百感交集,有點複雜。
一個上仙,護著魔窟照夜城這座人人覬覦的空寂府宅。
而這曾是照夜城最大的那位魔頭的住處。
……
很神奇,他仰著臉,有一瞬居然覺得似曾相識。
就好像曾經他和方褚也在這座宅子裡嗅到過天宿的仙氣。
就好像更久遠之前,他也這樣仰著臉,看著自家城主站在高高的屋簷上,拎著玉酒壺,笑著邀另一個人來。
寧懷衫懷疑自己中邪了。
他這會兒太需要方褚在身邊了,可方褚那個天殺的始終不見蹤影。
寧懷衫走到院落邊,伸手捏了個訣,探了一圈院外氣息。他探到了很多陌生或熟悉的人,還探到了薛禮身邊常跟著的那個笑麵下屬。
就是沒有方儲。
他又奇怪又納悶,掏了一張符紙出來,咬破手指劃了幾道丟出去。他最擅用毒,符紙沒怎麼學,卻好像天生會一點似的。
不過他生為一介小魔頭,這種天賦居然不在殺招上,無師自通的都是些無趣的東西——尋尋人,傳傳信,孩童打鬨才會用的小招,最離譜的是還會點燈放煙花。
他一度懷疑上一世的自己是要麼日子過得太好,教他的人逗他玩兒,要麼他是純傻子。
他尋人符捏得很熟,匿了氣息丟出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符紙並沒有朝著落花台或是哪個方向去,而是漫無目的地打了幾個璿,就自己燒著了。
符紙翕張著火星落了地,寧懷衫愣住了。
這種符術百年來傳承不斷,不論是仙是魔,使起來大抵是一樣的,即便再往後世傳也不會有什麼變化。
這種突然落地隻有一種情況,就是人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