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複暄其實很早就察覺自己狀態有些奇怪,早在他與烏行雪在白玉台階上碰麵之前。
他會在某些時候突然陷入煞氣裹身的情境裡,就像有人隔空在汲取他的仙元和氣勁。
那是一種十分詭異的滋味,因為並不知道另一端的源頭在哪,也不知那汲取何時會停。
起初他以為是自己在與邪魔交手時遭了暗算,被下了一些不知來處的禁術。但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給他下禁術的邪魔實在寥寥,幾近於無。
他試著尋過根、究過源。
但那牽連十分虛渺,總是探到一半便沒了蹤影,既無符咒的痕跡,也無禁術的殘餘。
他坐鎮於南窗下,那是仙都煞氣最重的地方,當年所接的天詔裡便提過。那裡若是鎮不住,容易引得仙都震蕩。萬一某一日無端崩毀,遭殃的就是人間百姓。
他自然不能掉以輕心,所以尋不到源頭的那段時間裡,他時常會去一趟靈台,為的就是此事。
後來的後來,他再聽聞仙都或是人間有誰說“靈台天道無所不知”時,總是冷冷淡淡撇掃一眼,轉身離去。
原因無他——
倘若靈台天道當真無所不知,為何始終無法告知究竟是誰給他落了這種牽連,不知不覺地汲取著他的仙元氣勁?
要麼靈台天道並非無所不知,要麼就是明知是誰,卻並不打算讓他知曉,也不打算讓他截斷,而是任由這種牽連持續著。
如果是後者,就值得深思了。
所以很早以前,蕭複暄就對靈台天道甚為無感。
但他秉性一貫冷淡,對世間諸多事情都是如此。無感並不影響太多,他隻是對天道沒有崇敬之心,這並不妨礙他鎮守南窗下,也不妨礙他降刑於世間橫行作亂的邪魔。
隻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對靈台天道是帶著一分防備的。
或許是出於這種防備,也因為南窗下確實煞氣太重太烈,不適合作為調養之地。所以他每回平白承受牽連,靈神有損耗時,都會以此為由去仙都之外的地方調養。
這世間適合他調養的地方同樣寥寥,幾近於無。因為他命格怪異。
也不知前世、再前世的他是何人,做過何事,總之他生來便帶著煞氣。又因為曾經靈魄碎裂不成形,經曆過太多場生死,那煞裡還帶著亡人才有的怨氣。
倘若單看命格,稱他一句“累世厲鬼”也不為過。
但偏偏他被點召成了仙,於是又帶上了最為鋒利粹烈的仙氣。
因為這種矛盾之體,他進得了仙都,也鎮得了南窗下。
同樣因為這種矛盾之體,他若有損耗,便極難找到好地方調養——仙氣太重的地方會抑製他天生所帶的煞。而煞氣太重的地方又會影響仙元。
蕭複暄走過世間太多地方,終於找到了一處特彆之地——他接過的天詔無數,卻沒有任何一道天詔是指向那個地方的。
因為那裡茫茫然不知其界,人煙不至,既無仙跡也無邪魔。倘若世上哪裡能算得上無善無惡,無生無死,便隻有那一處地方了。
那裡比極北還要遠,被稱為極北之外。
世人後來常有傳聞提到“極北之外”,流傳頗廣卻無人能至,也無人打擾。
於是那之後,蕭複暄偶作調養便會去到那裡,劃一方結界,靜坐養息。
他曾經想要切斷過那種不知名的牽連,也當真有了辦法。但他最終什麼都沒有做。
因為他無意間發現,那種牽連的另一端是烏行雪。
意識到的時候,堂堂天宿啞然無話,在心裡衝著自己好一番嗤嘲。兜來轉去,牽連的另一端近在咫尺,他居然耗費了這麼久才發現。
或許是因為每當靈神有所損耗時,他都會避在極北之外,前後幾日也都會借口接了天詔不回仙都,免得平白惹人擔憂。
於是,他們總在恰好錯過。
直到那一回在落花山市,他在燈火裡等那個颯遝而來的靈王。
他在夜裡發現對方周身冰冷如霜,氣勁凝滯,明顯忍著難受故作無事。幾經勸哄,對方才老老實實去榻上靜坐調養。
他本意是想在旁護持一下,誰知那邊靜坐沒一會兒,他的仙元氣勁就有了動靜。
如此兩廂撞上,他才知道,自己始終探尋無果的那個源頭近在眼前。
那種牽連忽然就變得不再惱人了。
自那之後,蕭複暄再沒想過要截斷它。
他轉而在想另外兩件事——
一者,他想將這種牽連換一種方式,變得更隱秘一些。
既然他能發現,想必有朝一日烏行雪也會發現。他知道對方的性子,也料想得到對方發現時會是何種反應。他不想看見那個颯遝恣意的靈王露出難過或愧疚的神情。
所以,最好是永遠也彆發現。
再者……他都料想得到這一點,那無所不知的靈台天道呢?天道明知卻無任何反應,任由這種隱患頗多的牽連延續下去,又是為何?
為了讓他們兩個互相牽製?為了讓他們不會有朝一日遠超靈台?
不論出於哪種緣由,總是有些限製之意在其中的。
既然有牽製又有限製,會不會某一天在靈台天道的作用之下,他們兵戎相見?
也不是絕無可能。
畢竟曾經的曾經,他就是在刀劍相向之下第一次見到烏行雪。
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蕭複暄始終在想著那一分“可能”,他需要做點什麼、或是留下些什麼,等到某一日他們真的兵戎相向時,還能保有轉圜的餘地。
他每次去極北之外調養,都會借著無所乾擾冥神凝思很久。
……
蕭複暄明裡暗裡做過數不清的嘗試,後來想到了一個還算妥當的辦法。
他其實已經想好辦法了,也預先做了些準備。他原本已經要動手了,就在處理完滇外邪魔之亂的那一天。
可偏偏……所有事情都發生在那一天。
那一天,他回仙都時受了一點邪氣侵擾。
那其實本不是什麼大事,除了烏行雪強塞的一群小童子喜歡大驚小怪之外,甚至算不上什麼損耗,稍作歇息便好。
誰知他歇了不足半刻,仙元和氣勁便陡然一轉,往牽連的另一端洶湧而去。他那點不足為意的侵擾在這一刻陡然變得麻煩起來。
南窗下所鎮壓的煞渦就是在那個刹那躁動起來的,滔天煞氣澎然而出,幾乎將整個南窗下包裹在其中。
那個瞬間,蕭複暄鎮於中央,幾乎生出了一種錯覺。好像他所在並非仙都,也並非什麼南窗下,而是那個墳塚無數的京觀。那裡也有著人間最重的煞氣,他曾經的一些靈魄碎片就住在那裡、鎮在那裡,日日夜夜在煞氣中聽見萬鬼嚎哭,啃靈噬心。
那是一種太過糟糕的滋味,罕有人能承受,仙也一樣。否則偌大一個仙都不會隻有他能鎮在這裡。
可當天宿上仙煞氣密不透風地纏裹於其中,心中所想卻是“今日似乎格外嚴重,不知坐春風一切如何”。
亦不知,這南窗下煞氣震動,會對那人的靜坐調養有何影響。
如此想著,他便不想再多耽擱。
那一刻,蕭複暄緊擰著眉心,一遍一遍凝取心頭之血,貫以威壓,將滿仙都的煞氣一寸一寸強釘回去。每釘一寸,他臉上的血色便少一分,但那股冷厲之氣卻全然不減分毫。
那一天,滿仙都的人都曾看見,那股衝天的煞氣自南窗下而出,澎湃如海,洶湧逼人,幾乎要吞沒整個仙都。
他們這塊淩駕於九霄雲上的洞天絕境震蕩不息,有幾處玉橋玉階甚至崩出了裂縫,就連直通仙都的太因山和仙塔都跟著不得安寧,料想那夜人間百姓恐怕也難以安眠。
好在……還有天宿上仙。
他們幾乎是親眼看著那些煞氣如何被收束回天宿宮府,又是如何被一寸一寸釘回玉石之下。
他們在震蕩消止之後,紛紛飛身而至,想去南窗下道一聲謝,或是問詢情況。誰知那些小童子說:“我家大人不在宮府了。”
蕭複暄確實不在。
他強鎮下煞氣的那一刻,幾乎毫無遲疑縮地千裡去了極北之外。
這一夜的反常讓他心神難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