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烏行雪還不知道,這樣的驚雷天裡,尤其是夜裡,低劣一些的邪魔還有另一種本能,叫做“朝聖”。
它們在渾渾噩噩之際,會下意識朝附近邪魔氣最濃最重的人靠近,就像百蟲乍驚。
於是,他終究沒能清清靜靜地走出山道。
那陣雷響落下時,天際驀地一暗,與夜深時分無異。原本寂靜無聲的山腳荒地忽然響起了沙沙聲。
那聲音就像無數東西在朝這裡極速竄行。
後來的烏行雪才知道,那是遠處城鎮正在鬨一場不大不小的邪魔禍亂,禍亂中的邪魔在驚雷聲下依稀嗅到了他悄然逸散的氣息,控不住本能,紛紛調轉腳步前往山裡。
那是烏行雪第一次經曆邪魔“朝聖”,數以千百計的低劣邪魔由四麵八方竄圍向中心……
他就是那個中心。
他聽到老人在驚呼,提著的燈左右晃蕩著,那道讓邪魔不舒服的燈火始終落在他餘光裡,照得他眼睛澀得發熱。
驅靈燈對於三兩邪魔來說效用很大,但落到成千上百的邪魔堆裡,便隻寥寥。那烏烏泱泱的邪魔稍稍僵了一下便直竄過來,速度之快,如風如影。
它們並不掩蓋自己身上的邪魔氣息,數以千計撲過來時,那氣息濃重得就像泥沼,將烏行雪纏裹進去。
他順手折了一根樹枝。
熟悉的劍招掃出去時,那些邪魔避閃不及,被清冽又寒涼的劍意橫剖而開。
那一劍就像是撕裂了沉黑幕布,低劣邪魔叫得歇斯底裡,聲音在山坳裡回蕩。它們會模仿人聲,會假意哭叫。
乍看過去,就像是無辜百姓間雜其中,在劍招之下身首異處,滾落在地。
其中一顆頭顱滾到了烏行雪靴前,濃黑的邪魔氣從斷裂的傷口處流散出來。
那一刻,烏行雪眉心一跳。
他定定地看著那張與活人肖似的臉,又下意識回了一下頭,朝那個老人以及她手裡的燈看了一眼。
等他再轉回頭來,就見那顆斷裂的頭顱已經顯了原型,露出了低劣邪魔陰物的古怪模樣。
他垂眸看了片刻,忽然丟掉了手裡的樹枝,棄了劍招。
下一刻,蓬勃淩冽的冰霜寒氣從他兩手之間陡然掃蕩出去。那風所過之處,所有邪魔都掛了一層白森森的霜。
它們被凍得打了個激靈,又嗥叫一聲,朝烏行雪直竄過來。因為沒有被劍氣直直剖開,這次它們得以竄到了近處。
它們剛張開口,露出沾了血的牙,就被一隻冰冷的手抵住了頭。那蒼白手指猛地一曲,就聽撕心裂肺的慘叫從低劣邪魔的喉嚨裡擠出來。
就見它們渾身一震,過於突出的眼珠就慢慢浮上了一層死氣。再接著,寒霜就從它們頭頂蔓延下去,瞬間包裹了它們全身。
烏行雪丟開一個,又攥住下一個。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他陡然驚覺再沒有新的邪魔撲上來了。
彼時他手中還攥著一個邪魔的喉嚨,那邪魔已經死透了,眼珠卻一轉不轉地看著他。
烏行雪皺了眉,正要鬆開手,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源源不斷地順著手指湧進血脈裡。那個被他攥著的邪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沒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
與此同時,他之前隱隱泛起的餓意平息了一些……
他眼皮一跳,忽然想起曾經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話。
傳聞說,世間邪魔多以活人為食,找不到活人時,也會衝同類發難,靈肉皮骨都不放過。
這同樣是邪魔無法更改的本能……
而就在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的邪魔之軀已經比他先有了反應,更多倒下的死物開始逸散出邪魔之氣來。
那是一副令人肝膽生寒的景象——
荒野裡,數以千計的邪魔在不到片刻的時間裡全部喪生,它們周身裹著白霜,一眼望去像忽然而至的雪,蓋住了這一片囹圄。
而它們身上邪魔之氣正如流水一般瘋湧而出,全部朝烏行雪湧去。
烏行雪低頭看向自己蒼白無色的手指。
他看著那些屬於邪魔的東西瘋湧進自己的身體,看著手指因為那些東西漸漸有了一點血色,看著那雙手在靴前投落下影子。
他知道,背後有一盞蕭複暄的驅靈燈,那燈的光正照在他身上……
而他不能回頭。
就在那個瞬間,他忽然覺得被遺忘其實還不錯。
他被遺忘得乾乾淨淨,就不會有人在看到他時忽然叫住他,眸露難過或疑惑,問他:為何變成了這番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