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親王世鐸曾是權傾朝野、坐軍機處頭把交椅足有十六年的王爺,雖因慈禧器重受儘榮寵,卻沒有太多子孫福可享。妘婛先頭的幾個哥哥姐姐,不是早夭就是早逝,頗有將才的三哥在八國聯軍入侵時又不幸陣亡,那之後,阿瑪便將全部的寵愛放在了她和七弟弟身上。
都是一個母親肚裡鑽出來的,她比七弟大兩歲,理所當然的充當起長姐的姿態,有糖餅分他留一半、有架一起打,如同波與藤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所以,聽伯昀提及那字帖的時候,自然而然的猜測到弟弟身上——能準確的說出字暈染的原委,當初賣字帖的人應該是小七。
她無法想象小七的近況,伯昀說他朋友也有許久沒聯係過,貌似三年前離開北京後去了滬上,此後就斷了消息。
有親人尚在人世,是不幸中的萬幸,她心知一時半會兒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也沒再追問伯昀,但心中存著團聚的念想,悲慟之心總算稍稍得以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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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這日,天降綿綿細雨。
大伯父林賦厲與大伯母均是當天一大早趕到的,封棺落土後,眾人於墳前輪流鞠躬低泣,場麵肅穆而凝重,無人打傘。
妘婛拜著林賦約夫婦二人的墓碑,心下百感交集。哪怕這是一對於她而言素未謀麵的父母,但若不是他們護犢情重,她也無緣再睜開眼看一次這個世界。
這段日子以來,她偶爾會想,為什麼偏偏隻讓她想起那一段臨終托付?倘若這就是天意,那她便不能白白花著這副身軀給予的便利,隻為滿足自己的欲求。
雨勢漸大,待眾人逐漸散去,她重新跪於墳前,在心裡說:“請恕我未經允許,不請自來,占用了你們女兒的身體。但從此刻起,我會把你們當成是我的父母,把祖父當成我的親祖父來孝順。我不敢忘記我前世的父母,但也絕不會忘記你們的遺願,即使我能力低微,總有一天,我會竭儘所能,不會讓你們的心血付諸東流。”
她伏地,鄭重磕了三個響頭。
再起身時,她明白,是時候要放下愛新覺羅妘婛了。
那邊的伯昀撐起傘朝她走來,“五妹妹,雨開始大了,快上車,彆淋感冒了!”
“來了!”雲知應了一聲,回望了墓碑一眼,朝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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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伯一家與三伯就回到上海去,接下來一個多月,雲知隨祖父住在蘇州老宅中,日子過的安逸且愜意。
卻有一樁心事令她頗是苦惱。
事情的源頭還得回到上個月。
那會兒喪禮剛結束,一家人圍坐吃飯,大伯母喬氏看著是個頗有長房媳婦範兒的女人,但和二伯母薛氏聊起家裡幾個孩子,兩個妯娌是連連歎氣:先是二伯母惱女兒出國留學兩年未歸,眼見畢業了忽然說要攻讀雙學位,愁的她啊幾天都沒睡好覺;再是大伯母提到自己閨女性格好強,才高中就夜夜熬到半夜,以後怕也是管不了的主雲雲。
聊著聊著自然而然會帶到雲知,提到念書,她們意見極為統一的認為五丫頭留在蘇州上本地學堂就很好——既能陪在老爺子身側,讀兩年書嫁個好人家才是正道。
雲知一聽“嫁人”二字,心有餘悸地一抖:“伯母,我還小。”
大伯母立時說:“你再過兩年虛歲就十八了。不說你伯母這代人,就是時下多數的姑娘,不也都是十六七歲就嫁人?”
伯昀邊吃邊道:“媽,從前女孩子沒有讀書的條件,現在不同了,教育局新頒了女子也可以考大學的規則,雖說推行需要時間,能預見的是全民教育將會更加普及,今後女子也能做醫生、做律師,談婚論嫁的年齡自也會往後推移……”
大伯母氣啾啾打了他筷子:“多少人吃都吃不飽,你說的什麼全民教育沒個幾十年能普及?自己個兒老大不小了沒著落,還想捎帶五丫頭一並跑偏?”
二伯母附和:“其實嫁了人也未必不能念書,有時備孕也需要一兩年……”
五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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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飯桌上的閒聊在祖父的冷哼聲中很快揭過,卻在接下來一段時日,使雲知一度陷入深思與糾結。
她還記得從前阿瑪對她說什麼“女子能通文識字即可”、“中西並用,是維新黨為了腐蝕大清的陰謀”之類,因她偷扮男裝去念新式學堂,連家法都動了,最後還是隻能乖乖進宮讀史念詩。
當年,留洋歸來的沈一拂將她視作迂腐之輩,可曾知曉她有多麼向往外邊的世界?
九年之差,天翻地覆。如今社會上已經有聲音開始提倡女子和男子一起讀書,然而這樣光明而又美好的期許在伯母們看來,那些不過是為嫁個好人家多添一筆的點綴,對女子來說,主次應分明,嫁人應居首。
倘若不是因為嫁過,興許她也並不會如此篤定,所謂嫁對嫁好是遠不如自己擁有生存於世的能力來的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