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路沒動靜的麼, 怎麼總是這麼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後邊?
她不願招屋裡人的注意,徑直繞開他,穿廊下樓,餘光瞥見他跟過來, 慢了步來:“沈先生不去看我大哥?”
“不急叨擾。”他問:“你不進去?”
她踱到二樓的飄窗前, 假裝聽不懂他的意思, “我大哥在休息。”
她停步, 他也停下,“不願打擾令兄, 被嚼舌根也無妨?林小姐的脾性還真是因人而異啊。”
雲知沒好氣地轉過頭來,“沈教授, 您的話裡有話我可聽不懂, 我笨得很, 解讀能力和考試能力一個水平。”
他眉毛微挑,“喔?解讀有誤, 所以倒醋?”
怎麼又提這個碴?
“沈教授是小孩子麼?”雲知仰頭道:“和一個孩子計較這些,不嫌幼稚?”
沈一拂瞧著她這般執拗的神情, 竟一本正經道:“不嫌。我倒是頭一次見到你這樣大的姑娘稱自己為孩子的。”
雲知聽出了戲謔的意味。
是啊, 無關痛癢的惡作劇, 除了讓你顯得更為難堪,還能如何?
她不甘示弱仰起頭:“沈教授大我足足十歲, 我在您麵前還不算個半大孩子?這和年齡沒有關係。您貴人事忙, 還是先顧好自個兒吧。”
說罷,也不給他駁回的機會,轉身就走。
他見著她走出了氣鼓鼓的步伐, 常年淡漠的唇角稀罕地勾起了忍俊不禁, 隻一下, 又愣住,仿佛對於自己會笑這件事都不太習慣了。
*****
較之總統套房的待遇,普通病房的空間就略顯局促了,雲知本以為他們那兒應該也有家人照顧,沒想到除了書呆子床邊有個年輕的女孩坐著,其他三床竟連個看護的人都沒有。
沒人幫忙看針,那三個也都沒睡著,見雲知過來,頓時來了精神,夏爾先道:“哎喲,雲知小姐,可算把你給盼來了。”
隔壁床的廣東腔坐起身來:“叫咩小姐呀,該叫救命閹人。”
雲知瞪大了眼睛,“閹什麼?”
“他是說恩人。我們都聽沈教授說了。”對床的中年老學究笑道:“如果這回不是你在葡萄酒裡灌了醋,我們早就給那瓶瑪歌灌得穿腸肚爛了,哪還能躺在這兒說說笑笑的。”
“……”
就一會兒工夫,姓沈的還專程來拆她台子?
“我不是有心的……”話一出口,就說不下去了。
都灌醋了還不是有心的?這壓根沒法自圓其說啊。
“Young people are full of vitality,”夏爾說:“we know.”
單子瞅雲知滿臉寫著“沒聽懂”,笑說:“他就是學不好中國話,莫理他。等大家夥好好教你一陣英語,準懟他個啞口無言!”
他這回沒飆廣東腔,雲知反而聽不懂了,“啊?誰教我英語?”
“我們和你哥約好要給你補所有的功課,直到你考入滬澄。”單子奇道:“咦,沈教授沒有和你講嗎?”
*****
出病房時,沈一拂還佇在飄窗前。
一襲長衫隨風飄拂,他的手背在身後,本是個老學究的古板色調,偏偏給他穿出了幾分風流雅致。
記憶裡,沈一拂極少這樣穿,即使是念學堂那會兒,他也就是著對襟窄袖的馬褂,長不過膝,總被大家笑是休閒衣服,難登大雅之堂。
她倒是問過,他說他不喜歡那樣空蕩蕩的衣裳,襯得瘦弱。
誰能想到十數年後,在各色男女都興洋服的大上海,他倒懷舊的披上了長褂。
大抵是夜深了,走廊的燈隻留了一兩盞,窗外的燈亮得更甚,打進來,將他的背影鋪得長長的,正好落在她的腳邊。
雲知邁步的時候下意識繞開,不願踩上去,但越往前,影子越寬,窄窄的廊道無處可避,她停了下來,莫名有些懊惱,拿腳尖踢了一下地上的人影。
沈一拂忽然回頭,正好看到這一幕,被抓個現行的雲知忙把腿收回去,輕咳了一聲,“呃……沈教授還沒有走啊。”
“嗯。”
她也不知自己局促什麼,“我聽他們說,我,國文和數學,就是,那個卷子……”
他看著她,“你的文章,修辭和見解都有獨特之處。”
作文的題目是“如何看待鬼神之說”,大部分的學生知道這新式學校最為痛恨封建糟粕,都力證唯物主義論,也隻有雲知通過幾個論點分彆辯證討論——因沒有證據證明存在,所以不存在,同理也可能存在,隻是人類觀測手段過於落後而已。
她以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又曰“子不語,怪力亂神”為引,但最後以“不論有或是沒有,都無法主宰人”為落腳點,那麼短的時間內,算難得了。
林五小姐嘴上矜嬌,聽到誇讚時會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又飛快摁了下去。
“隻是……”他道:“若今天閱卷的不是我,這分數就不高了。”
“為什麼?莫非沈教授信鬼神?”
“我不信鬼,也不信神。”他道:“隻是,欣賞不刻意討好的文章。”
她挑眉,咕噥了一句,“那就好。”
話本來已說完,她這一細致表情儘收眼底,他反倒微微失神。
見他遞來一絲困惑的神色,她的舌頭不爭氣的打了個磕絆:“你,不是說讓我另擇良校……怎麼還有閒工夫閱卷的?”
他難得沒去計較她語言上的“冒犯”,卻說:“你字寫得不算好,本來不想批的,好在端正,而且看你答卷時很認真。”
雲知本在想她的字連天子都誇過的,隻是用不慣鋼筆罷了,聽到後半句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很認真?”
“我有眼睛。”他語調平靜,“不是聽你說什麼,就信什麼的。”
她瞄見了,慌慌張張地避開他的視線,心裡頭卻是狠狠一跳——這話又是哪個意思?
“你過來些。”他說。
雲知乍然抬眸,“什麼?”
見她沒動,他主動步上前來,一步、兩步、三步停下,不足一肩之距。
他緩緩彎下腰,低聲問:“你學過畫畫?”
“啊?嗯。”
“哪兒學的?”
“我額……”她頓了一下,“我媽媽教我的,怎麼了?”
這回,沈一拂的語氣變得有些複雜,“你確定?”
雲知想起伯昀提過雲知的媽媽是學語言的,便及時糾正道:“我媽媽找學過宮廷畫的先生教我的……”
“什麼時候學的?”他的語調好像晃過某種意味,“你不是很早就隨同父母住鄉下了?”
“天下之大,臥虎藏龍之處極多,”雲知理所當然扯說:“鄉下就不能有會宮廷畫的先生了?”
沈一拂無聲看著她,沒立即應聲。
她被瞧得心裡有些發的虛,“沈教授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他直回身去,隻是那麼一霎時,又恢複成以往的克製和內斂,“彆和其他人提起你見過嫌疑犯,也不要和人說你畫過圖。”
原來他隻是怕隔牆有耳才就近而談。
“安全起見,你的家人那邊也暫時保密。”他囑咐:“包括巡捕房的所見。”
“巡捕房裡有什麼不可說的……”她嘀咕了一句,反應過來,“沈先生是指一通電話就讓那些警察變了臉的事,還是……”
“噓。”他回頭看了看身後,食指虛空一搭,沒碰著她的唇,“都保密。”
雲知耳根有些發熱,狀似無意的伸手揉了揉,平平說:“哦。”
沈一拂以為她是怕冷,道:“你兄長醒了,你可以上去看看了。”
正要撒丫子開溜,又聽他說:“我周末不在上海,一般周一到周三都在大南實驗室。”
怎麼就主動彙報起行程了?
見她投來迷茫,沈一拂提醒道:“你不是說要還我鑰匙?”
“我……儘早送去。”雲知差點沒咬到舌頭,一路小跑上樓。
*****
她心裡亂,進房的時候也倉促,一見到三伯母的臉,才記起來前邊聽到的話,正忖度著措辭,大伯母上前來挽著雲知的手,帶她往床邊去坐,“我們都聽說了,今天要不是有你在,伯昀可就未必過得了這一劫了。”
“什麼?”
伯昀躺在床上,手裡還插著針管,血色稍稍恢複了,“沈教授剛剛過來,說虧得有你電話打的及時,還有你那惡作劇,咱們大南實驗室五口人沒喝上孟婆湯,全仗了你那口神仙醋啊……”話沒說完,給大伯母直接打斷,“嘴裡沒個把門的,不說喪氣話不舒服?”
幼歆笑道:“你可真有本事,連沈先生都敢作弄,好在這回是歪打正著救了人,否則就是把你開除了也不為過。”
楚仙覷著雲知的神色,沒作聲。
這會兒就連三伯母都對她和顏悅色起來,就跟之前那番懷疑的話從來沒有說過似的,她還關心著做筆錄的事,問道:“你去巡捕房,有沒有打聽出來是什麼人下的毒?”
雲知搖頭。
大家又七嘴八舌討論起來,她的心早已飛到了彆處——沈一拂說這個,隻是湊巧麼?
楚仙看她掉轉頭出門,忙跟著到走廊上,一把拉住她:“你去哪裡?”
雲知愣了下,“我……上廁所。”
楚仙問:“你今晚為什麼要在酒裡下醋?”
“不是說了,是惡作劇……”
楚仙說:“彆人信,我才不信。”
雲知莫名了,這三姐姐沒頭沒尾耍什麼脾氣?
“你是不是……故意這麼做的?”
“故意?為什麼。”
“當然是引起他的注意。”楚仙:“雖然……我承認,你是救了我哥,但這由頭擱我這兒不能含糊。”
雲知這下聽懂了,敢情林楚仙是提前宣占主權來著?
“我沒這麼無聊。”她想繞開,楚仙卻不鬆手。
“無緣無故的,你跟著去我哥學校的聚餐,是不是早就知道沈先生也在的?”
“不是。”
“那你為什麼要在他酒裡放醋?”楚仙道:“你不是不喜歡惹是生非的麼?”
“這些方才不是說過了麼,他突擊考核,把我今天入學報到攪黃了,我就作弄了他一下,有什麼好質疑的?”
楚仙沒想到一向軟糯的五妹妹忽然轉變的如此強硬,不覺愣了愣,又迅速恢複了氣場:“那他為什麼會替你說話?”
“他說什麼了?”
楚仙抿了抿唇,“他說,今天如果沒有你的配合,我哥也不會搶救得那麼順利。”
“他隻是在陳述事實。”
“但他沒有這個必要。”
這句話擴展開來的意思是,沈先生那樣尊貴的人,沒必要專程來為你解釋這些。
其他雞毛蒜皮的小事倒可以打個哈哈不開罪人,但事關沈一拂,五藏匿的心氣愣是給激了起來,她將手一抽,道:“那三姐姐應該去問他啊,反正我沒有這個意思,如果真的想引人注意,至少不會用這麼作死的方式。”
說罷闊步而去,隻留下楚仙一人呆在原地,一時沒品出話裡的意有所指。
(二)
醫院裡外三層走廊都跑了一圈,沒找著人,出了醫務大樓,遠遠瞧見林賦厲與沈一拂在樹蔭下,不知在聊什麼。等走近些,但見大伯主動握起沈一拂的手:“還是得感謝沈先生傾力相救,否則犬子今日定是難逃此劫。那就約好了,這周日下午飛南路藍冰咖啡廳見。”
“好。”
沈一拂出於禮貌送大伯至醫院樓下,雲知沒找著機會上前,他就已經離開。
大伯見到雲知,無外乎先誇了兩句,隨即問起在巡捕房的情況。巧的是,大伯最關心的點是警察對他們態度。她與沈一拂有約在先,自不好多說,隻說了兩句片湯話,其餘一問三不知。
*****
一直到回家,她都神思不蜀的,就連楚仙有意無意給她甩臉色,她也沒去留神。
大哥留院觀察,大伯母與榮媽作陪,這夜的林公館比往常更空曠。
雲知洗漱過後,靠在陽台邊晾頭發,眺著園林樹影幢幢,回想著今夜發生的每一幕。
起先還在想著下毒的前前後後,後來走了神,便又忍不住去想他。
也不知為什麼,他站在遠處,總若有若無散發著一種不近人情的清冷感,但隻要稍微走近些,又會給她帶來某種錯覺。
錯以為是關心,仔細想,又分明隻是對同事妹妹禮貌問候。
難道他早知她是伯昀的妹妹,才給她批閱卷子的?
不像。
又怎麼會注意到她的畫?
她是在他離開北京城之後才學了畫,彆說認,他見都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