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想,大概是今夜氣候不佳,才導致她接二連三的會錯意。
她又回到書桌前,撚開台燈,為了讓自己再清醒些,拉了麵鏡子來,自言自語道:“愛新覺羅妘婛,你的忘性大,心也大……”
話戛然而止。
不知是不是玻璃罩的關係,奶黃色的光映在臉上,難得照出了一點兒嬌皮嫩肉的假象,劉海濕漉漉的分開,露出光潔的額頭,原本不算優越的五官這樣搭在一起,竟搭出了幾分靈秀的氣韻來。
雲知啞然片刻,忙伸手把劉海放下,恢複了往日呆頭鵝的模樣。
她朝鏡子捏了個豬鼻子,學了個豬叫聲,總算將自己逗樂了。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她拉開抽屜,發現本該躺在裡邊的那串鑰匙,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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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知的房間不大,能藏東西的地兒並不多,她將屋裡的角落仔仔細細搜羅個遍,仍不見鑰匙蹤影,一時懵在原地。
早上出門前,自己分明把鑰匙放在台燈邊上的小抽屜裡,且是壓在了脂粉盒子下邊,怎麼入了夜就不翼而飛了呢?
她心頭焦急,喚來小樹,小丫頭原本一臉的睡眼惺忪,聽說鑰匙丟了嚇得一個激靈:“五小姐,我收拾你的房間,向來都是守規矩的,怎麼會動抽屜裡的東西。”
“你傻呀,這鑰匙不就是你給我找出來的,哪還能起你的疑?”雲知把她拉到陽台外,小聲問:“白天在家裡的時候,有沒有誰來過我的房間?”
小樹蹙起眉頭:“我今兒都在後園乾活呢……”忽然又想起,“中午收衣服的時候,我看到三小姐從樓道裡出來,我還奇怪呢,她平日一般不來這兒的。”
“你是說楚仙姐姐?”
小樹:“但我看到她的時候,房門是關著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進來過……應該不會吧……”
雲知也覺得不大可能,“這沒影的事兒,我就是問一問,你彆多心。”
瞧著五小姐有些失神,問:“那鑰匙很要緊麼?”
她搖了搖頭,“你先回去睡覺,等天亮了我再去花園找找看。”
雲知找了一上午,連後園裡的噴泉池底都沒放過,依舊是一無所獲。按理說,那玩意兒也不是金銀鑄的,誰沒事會偷個破銅爛鐵玩兒?
雲知尋思著是否自己記錯了,沒準當時把鑰匙捎出門了,不留神弄丟也並非沒有可能。
本來還答應了歸還,如期沒找著,總不能沒交待。
一看時間,記起大伯同沈一拂相約的咖啡店好像就在附近,便想著等他們聊完,見麵說也無不可。她換了件顯白的米色襯裙,沿著樹蔭一路找,這飛南路十步一巷,要找家咖啡廳竟也不容易。
隻是,藍冰咖啡廳的店牌用的是英文,字母不識幾個的五小姐毫無懸念的錯過Blue ice。
小小的咖啡廳需得提前預約,這會兒並沒其他客人。
桌上擺了兩份咖啡與糕點。林賦厲等沈一拂掃完企劃書,有些緊張地問:“沈先生可感興趣?”
企劃書是打字機印出來的,其中一行“石油勘探技術”分外醒目,下邊則附帶一些技術可商用範疇等規劃。
沈一拂神色平平:“企劃書的內容,令公子可知悉?”
“我不做科研工作,不是他給我,哪來企劃書?”林賦厲看並無反感的意思,笑說:“這項研究伯昀從英國留學的時候就開始研究了,沈先生也是優秀的科學研究者,當一看便知,若獲得獨家專利,收益鏈會有多麼可觀,當然,伯昀亦有一顆赤子之心,不論日後的發展如何,總歸是不吝報效國家的。”
石油生意,豈止收益可觀?說是暴利也不為過。
聽到“不吝”二字時,沈一拂的嘴角微不可見的一挑,“既然大功在即,不知林先生今日找我何事?總不能要沈某分一杯羹吧?”
“沈先生說笑了,項目的研究還隻是初級階段,這一年來亦有不少洋行提過合作,隻是伯昀那性子,說難聽些就是很容易鑽牛角尖。他越想要安分的做科研,麻煩卻三番兩次找上門來……唯恐今後這樣的事恐怕再次發生,特來拜托沈先生,但若有您為他保駕護航,那我就放心多了。”林賦厲話音銜接的很緊,“當然,沈先生貴人事忙,我不好過多叨擾,若能適時幫襯,相信憑您的聲望和家世,誰敢拂您的麵子?”
沈一拂不置可否轉動著咖啡杯,“沈某隻是一個普通的教師,與家中也有多年不曾聯絡,談不上有什麼顏麵。”
林賦厲隻當是推脫的說辭,本不指望一次就能說服,道:“昨日巡捕房承蒙您的諸多保護和照顧,雲知回家都說了,沈先生不必過謙。自然,這企劃隻是草書,具體籌劃還得等研究出來,沈先生可多作考慮,有任何想法都好作商議。林某一介商賈,也許話語間會有些詞不達意,最終還是希望中國人自己的研究成果,不讓那些洋鬼子竊了去。”
正話反話隨時轉圜,無怪能上海商會紮下根的人物。
沈一拂卻沒什麼繼續坐下去的興致了。
等雲知找到咖啡廳時,他正好闊步而出,恰好看到了站在對街的她。
她招手示意了一下,剛穿過馬路,但見他跨上摩托車,一擰油門,呼嘯而過。
“……”
什麼情況?沒瞧見麼這是?
她兀自怔神,林賦厲迎麵走來,奇怪道:“五丫頭,你怎麼在這兒?”
“……我,想買點文具,走岔路了。”
“逛文具店怎麼逛到巷子裡頭來了?”大伯忽然想起什麼,“對了,你明天有沒有空,代大伯走一趟大南?”
***
這幾日,林公館因為伯昀的事頻繁進出,她也沒坐轎車,大致了解了一下乘坐去大南電車站,午覺一醒,便揣著一份地圖出門了。
公館一帶彆墅區比較大,步行出去都要費十來分鐘不止,等她找到車站,中途轉換了兩次車,抵達目的地時已然是傍晚了。
萬沒料到,再次來找沈一拂,不是來還鑰匙,而是送禮來了。
她自是不願跑這種腿,但大伯卻說:“沈先生對你大哥有救命之恩,謝禮是不能廢的,何況你要考滬澄,這種打點本就是禮節。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一支鋼筆而已,由你來送再合適不過。”
鋼筆的包裝盒上印著“Montbnc”的字樣,雲知縱然不了解這種洋人品牌,也能看出這種鎢金尖的大金筆價格不菲,以沈一拂的性格會收才怪。
林賦厲的意思是實在不收再捎回來也沒事,雲知私心裡卻覺得這樣推推搡搡的客套場麵實是既尷尬又多餘。
但她不好嚴詞拒絕,總歸住在大伯家,吃穿用度上學打點,大伯一家子也是費了心的。
物理係的幾大乾將還都躺在醫院裡,實驗室沒開門,雲知隻能等在實驗室外的走道口,有個手持推車的大學生路過看見,上前道:“你是來這兒找人的?”
“我是林伯昀的妹妹,”雲知先自報了家門:“你知道沈先生的辦公室在哪兒麼?”
“沈先生現在還在上課呢。”那男生揉了揉亂糟糟的頭發,“辦公室就在前邊,要不,我先帶你過去等等?”
雲知禮貌道:“麻煩你了。”
“不麻煩,剛好我今天幫沈先生搬東西呢。”那大學生聽說她是伯昀的妹妹,自然熱絡了許多,“我聽說林教授他們都生病了,怎麼會一起病的?現在情況好轉了麼?”
她說:“就是……他們一起吃壞了肚子,沒什麼大礙,靜養幾日就沒事了。”
“那就好。我還擔心老師們都病倒了,沈先生一個人應付不過來呢……”話說著,推開辦公室的門,請她先進去,“這兒還沒打理好,稍微有點兒亂,你先坐……沙發能坐。”
同沈一拂在滬澄的教務處相比,這間屋子的擺設更簡陋些——書桌是陳舊的老木搭著玻璃麵,與等高的幾案挨在一起,一看就是臨時拚湊出來的;兩堵牆麵是帶門的書櫃,地上、沙發邊全是堆摞的各色書籍、材料,桌子後的窗戶牆邊掛著一幅用原木邊框裝裱的字,題曰——科學精神在於尋求事實,尋求真理。
雲知見這學生將推車裡的一大疊書搬上桌,問:“這些都是沈先生的書啊……”
“可不是,咱們院裡書癡不少,但像沈教授這樣裝一卡車書的,絕對大南第一人。”他道:“還好,他要是林教授那樣愛攢報紙,可真沒地塞了……要不是今天林教授辦公室門鎖了,我還能帶你去逛逛另一種風格……”
雲知輕咳了一聲,“其實家裡的書房就是報社風格了,我屢見不鮮、屢見不鮮。”說著話,一堆書歪倒在她腳邊,她問:“就這麼放在地上麼?”
“沈先生不許我動,如何擺放還得他自己來。”
雲知習以為常點頭,“他慣是如此。”
“啊?”
“沒啥,你有事就先去忙。”
那大學生道:“行,你先等會兒,沈先生一般五點下課,不會太久的。”
人走後,她忙從包裡拿出鋼筆禮盒,是想放下就走,又見他書桌雜亂無章堆滿書,沒準人家不留神當雜物丟了怎麼辦?念及自己弄丟了人家的鑰匙,索性放下挎包,想著幫拾掇一點兒,算互不相欠了吧。
雲知叉著腰櫃子旁稍作打量——每一層都以類彆區分,順序則是由小本至大本、由薄至厚,她蹲下身翻了幾個箱裡的書名,果然一開始挪書時就分好了。
她嘖了一聲,“吹毛求疵的毛病倒是根深蒂固嘛。”
昔日在王府伴讀時,他倆時常會被老先生打發整理書房——更彆提她嫁入沈家後那獨守空房的半年,臥室裡外全是書——對於沈二公子的擺放習慣,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是以,為他歸納書籍,倒不費多少工夫,半小時不到,除了她認不全的外文書籍以及專業教材以外,滿地“瘡痍”清空大半,正想趁著熱乎勁把桌底下那一箱一並端了,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聲冷冽的斥問:“誰擅自動我的書架的?”
(三)
“不、不是我……”
問話的是沈一拂,答話的則是方才搬書的學生,雲知要起身,背一挺一著桌,桌上一個鐵鑄地球儀掉下來,正中腳踝,砸得她眼淚瞬間冒出來。
沈一拂聽到裡頭傳出“咚”一聲悶響,踩進辦公室半天沒見著人影,剛踱到桌旁,但見一個清瘦的女孩子慢吞吞站起身來。
沈一拂怔了一下:“怎麼是你?”
她疼的額頭都沁出汗,哪裡騰得出勁回話,學生替說:“她說要找沈教授您,我就讓她進來坐等會兒……”
地球儀滾到腳邊,學生拾起來一看,跟被咬了一口的蘋果似得凹了一大塊,他覷向沈一拂,果不其然,沈教授猶如被冰封印的臉沉了下去:“王澤,我不是說過東西擺放無須彆人插手麼?”
王澤想說自己提過了,看人小女生臉色蒼白的,又不好應這茬。
沈大教授卻沒什麼憐香惜玉的覺悟:“林小姐來,不會是專程來收拾辦公室的吧?”
聽得出他語氣不善,她也犯不著搭上笑臉,“自然是有事。”
他繞開她,坐上座位,“什麼事,說吧。”
當著第三者的麵,總不能說自己是來送禮的吧?她斜瞄向王澤一眼,那憨頭憨腦的大學生一時沒會意,仍捧著凹球儀瞎琢磨,沈一拂瞧見桌上的禮盒,除“萬寶龍”的英語字標外,附帶的卡紙尤為搶眼。
她下意識想要拿回,沈一拂先一步撚開卡紙,上邊寫著:小小心意,沈先生切莫見笑。
“我,純粹想答謝沈先生,代我大哥。”她搶聲說:“以及,在巡捕房的時候……”
“嗬。”他淡淡的笑聲打斷了話頭,“萬寶龍,林小姐真是大手筆。”
王澤再遲鈍,聽到這兒也察覺不對了,剛一撤出辦公室,雲知就忍不住道:“我好心來送禮物,又幫您打理了一下書櫃,不說句謝倒也罷,何必這麼怪裡怪氣的?”
“禮物是你伯父讓你送的?”
雲知:“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你可知教師收超過十塊錢的東西就算受賄?”沈一拂將禮盒往前一推:“東西和謝字,請帶回去交還給你的伯父。”
雲知:“……”
明明前兩天在醫院時還是有商有量的,合著才收了個櫃子,就搖身變成了一尊冰佛?
雲知也懶得辯白,一把兜回禮盒,不告聲辭,轉身就走。
隻是腳傷著,她行動不便,隻能拖拽著一瘸一拐,沈一拂見著,叫住她:“腿怎麼了?”
她不答,兀自咬著牙踱向門去,缺沒控製好力度踏錯了邊,生生刺了一個大踉蹌,眼見要栽跟頭,下一刻就被沈一拂扶住,她甚至沒看清他是如何從書桌對麵越過來的,隻聽他問:“腳怎麼腫成這樣了?”
不提她還沒注意,右腳踝已經隆出一個小包。
她反譏道:“可不是我不留神麼?碰著了您的寶貝地球儀,便是砸斷了腿,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哎!”
沒說完,他徑自將她半扶半托送沙發邊坐下,不等她反應,肩被他摁住,輕言說:“地球儀有十來斤,真砸損了骨頭,想當一輩子瘸子?”
“瘸腿警告”對於無比惜命的雲知而言還是奏效的,她難得不繼續唱反調,由他慢慢轉著腳踝,“疼不疼?”
疼自是疼的,在能忍的範圍內,她不肖擺什麼楚楚可憐款。他大致摸出沒大礙,瞟了她一眼:“你倒能耐,傷成這樣,一聲也沒吭。”
她□□著倔強:“嗬,我光顧著聽沈教授的訓誡,哪有空吱聲啊。”
“我看你是光顧著記仇。”他衝隔壁實驗室喊王澤拿兩袋冰過來,一回頭見雲知似要起身,食指一指:“不許起身。”
跟被傳染似的,他話裡也不自覺夾槍帶棒,但方才那般冷冽的氣息悄無聲息疏淡了。等冰袋送來,沈一拂喚王澤去醫務室請校醫,一回頭,見她可勁兒扒拉不下鞋,像一隻炸毛的小鹿。
這雙洋鞋的暗扣設計的尤為花哨,之前出門她是硬塞進去的,眼下腫腳脫不掉。雲知一掀眼皮,見沈一拂彎下腰為她解開,“你穿鞋的時候總不是硬套進去的吧。”
被戳穿的某人:“……”
冰袋貼上皮膚時疼痛瞬間得到舒緩,隻是與他這樣視線齊平,耳根又不聽話地燙起來, “我自己來。”她一把拿過冰袋,手上還抓著禮盒,沒留神,筆就從縫裡掉出來。
沈一拂眼疾手快接住,竟然是一支銀蓋紅身的鋼筆。
他怔住。
像萬寶龍、百利金那樣鑲金嵌銀的名筆都頗有分量,而這筆較輕,鋁鍍搪瓷的工藝明顯不能與大品牌相提並論,更像是文具商鋪裡的學生用筆。
沈一拂又看了一眼盒子的標識,確認自己沒看岔字母,“你這是拿自己的筆偷梁換柱來了?”
“並不是!隻是借來大伯的盒子。”
沈一拂伸手撐著膝蓋,就著她身旁坐下,“原包裝的筆呢?”
“沒帶。”雲知:“早就知你不會收,帶了乾嘛?”
他平整地雙眉輕輕舒展開,“你怎麼會想到送紅筆的?”
“在滬澄那次,瞧你筆筒裡每支鋼筆都是黑色,連找個批卷子的紅筆都費勁。”雲知一撇嘴,“紅杠筆可不好找,跑了幾家店呢,喔,錢倒是沒多花,四塊半,擔不起行賄的罪過……”
“怎麼不早說?”
她本想說你根本沒給機會,話到了嘴邊,變成:“我偏不想說,我就想看看傳說中的‘一隻玫’有多麼不講道理,又多麼愛講道理。”
他不同小姑娘置氣,“有林小姐在,這綽號我不敢當。”
雲知愣了三秒,等反應過來他在暗諷,氣的想把筆要回來,沈一拂起身將紅筆插入筆筒裡,說:“櫝歸還,珠笑納了。”
一會兒不收,一會兒硬搶,哪是什麼教授校長的,分明是蠻不講理的兵匪子做派!
未及往下理論,王澤就帶著校醫出現了,她見有旁人,不得不暫時壓抑惱火,複原成一副乖巧良善的姿態。實則校醫來時,她已經消腫大半,後又讓她試走幾步,說沒有傷筋動骨,休息一兩天即可。
沈一拂看她送校醫出門時有禮有節地“謝謝”長、“謝謝”短,就跟那晚在醫院時一般,實是人前人後兩幅麵孔。
沈一拂無聲笑了笑,順手開了書櫃門,手上書籍沒來得及擺入,臉上的笑意倏然消散。
他愣了好幾秒,又不信邪地將剩餘的幾扇櫃門都掀開了。
那書牆之中分類有序地排放方式、以及熟悉感,竟如他本人親自動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