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蘭拿出手帕擦乾眼淚,又戴上墨鏡:“若你不願留在這兒,我讓人送你回家。”
雲知當然沒坐他的專車。
今夜風大,坐黃包車上,珠串的眼淚都能被打散。
耳畔不斷回響著小七的那幾聲詰問,直到回家關上門,躺在床上,依舊揮之不去。
她對自己說,小七隻是說的氣話,但心裡又有另外一個聲音——也許那些話他在心中早想過千遍萬遍,直到今日才脫口而出。
如果當年她沒死,或許額娘之後也不會重病離開,而小七……哪怕在阿瑪額娘離世的時候,她能陪著小七一起守在孝堂裡,也許他都不會走上這條路。
那個時候,她是死者已矣,但對小七而言,卻是凡塵俗世的棄兒。
方才,小七迫切而又充滿期盼望來,她知道的,他隻是渴求一個不管發生任何事,都能無條件站在他身畔的親人,僅此而已。
至少在那一刻,她該答應的。
可是,她做不到。
若連她也默許,他在這條路上就真的無法回頭了。
然而,未曾經曆過宣統三年,沒能從1911年一起熬過來,哪有立場勸人“改邪歸正”。
可生老病死,福禍旦夕非她所願,這又豈能作為自責之過?
雲知一遍遍自我懷疑,又一遍遍自我開解,告訴自己過幾天小七找個機會將話說開,也許就沒事了。
之後幾天,祝枝蘭沒再主動聯係過她,她也試著打過一次電話,卻是徐畔接的,說:“七爺在會客,他先前吩咐過,若是小姐想見他了,直接來鸞鳳園就好。”
雲知聽這語氣,是這家夥還彆著勁,想等她先低頭。
她“啪”放下電話,心中雖堵,總算還能將精力都投入課業之中,除了吃喝睡之外就是學習,也算是過一日算一日。
隻是這種狀態持續沒多久,許音時就發現不對勁了。
“你最近怎麼了?一天到晚都埋在書本裡,也不怎麼愛說話。”
“有麼?”雲知打了個哈欠。
“從上次大都會回來你就這樣了……是不是傅聞又想什麼花招為難你了?”
“那倒沒有。”
說起來,她放了傅聞鴿子,本以為這小爺勢必要找她岔,沒想到第二天他不僅主動將包還給她,還說“交往這件事要不再考慮考慮”“就當做我欠你一個人情”“你就不要和其他同學提及”諸如此類的話。
雲知也沒什麼勁頭去關注傅小爺滾輪似的心理波動,連帶著對周圍的事物都產生了鈍感力——就連寧適好幾回在她班門前兜圈子、或是在操場擦肩而行她都沒察覺。
腦海裡隻有一個想法:若是念好書,能食其力,以後是不是就可以帶著小七生活了?
她知道這個想法是多麼的不切實際,但除此之外,又好像找不到彆的出口。
她需要更快跨越瓶頸。
沒日沒夜的學習當然頗有成效,然而,超負荷的學習沒能持續多久,雲知發燒了。
嚴格來說不是她自己發現的,是許音時下課拉她時摸到了不對,於是不由分說拉她去找校醫,一量體溫37.8°,慕醫生給她檢查了喉嚨說:“扁桃體充血。”
儘管發燒,她也並沒有感覺太不適,隻問:“還能上課吧?”
“你這是疲勞引起的抵抗力下降……”慕醫生在藥袋裡塞了根溫度計,“多聽幾節課也不是說不行,自己實時監測,過三十八度五就先吞一粒藥……”
雲知連連應好,等出了醫務室,許音時勸她回家,雲知說:“過一陣就是月考了,我還有很多知識都還是半知半解的,這一回家,又得落下多少……”
“你不是說請家教麼?”
“大概暫時請不了了,不好意思啊小音,本來說好了帶你一起……”
“我沒什麼,怕你累著了。”許音時還是覺得她哪裡不對,擔憂摸她額頭,“真的還好麼?”
雲知點頭:“小感冒而已,多喝熱水,睡一個大覺就沒事了。”
說著沒事,臨近正午體溫一度飆到了三十九,服過藥後又降下來了,雲知心道這身體果然扛造,連喝了幾壺溫開水,又這樣混了一天課。
隻是夜裡體溫又會反複,雲知隻當是感冒的正常過程,沒當回事,吃過藥後次日醒轉,雖說精神仍沒見好,但溫度下來了也不算難受,又正常上學去。
她雖然生了病,但自己不說,伯母姐姐們居然也沒察覺出來,等到兩三天,更多症狀頻頻冒出,她不得不叫幼歆幫忙遞假條,三伯母遠遠聽到她咳嗽,忍不住說:“雲知,伯湛還在客廳裡玩兒呢,你要是不舒服還是回屋裡休息吧。”
她本來也就是出來盛湯婆子的,聞言自回屋,也沒再出來。
大伯母總算還知道關切,午飯前就讓小樹將飯菜分好給她端屋裡去,中途詢問過一回要否讓司機送去醫院瞧瞧,雲知蜷在被窩裡,一個腳指頭都不想鑽出去,大伯母也沒勉強,吩咐榮媽煎一服受寒常用的草藥端進去,不一會兒聽說她發了汗,就由著她自己睡。
雲知也不曉得自己睡了多久,暈沉沉間,周圍的景致仿佛都變了樣。觸手處,是熟悉的湖色緞被,紫檀床榻上的高梁上掛著如意繩墜,她愣怔了一下,轉過頭,見床邊額娘撚著勺盛湯藥,說:“躺好,還燙著呢……城樹,在外邊搗搗什麼,沒看你姐病著呢麽!”
“我這不是怕那些煩人的知了吵著五姐了麼?”小七探了半個身子進來,袖子和褲腿都挽著,是十歲出頭的毛頭孩子模樣,一見床上的姐姐“撲哧”一聲笑出來,“姐!瞧你!你的黑眼圈都掉到下巴去了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前仰後合,沒瞧見額娘使的眼色,直到身後一聲冷哼,他一個激靈:“阿瑪……”
阿瑪斥他這不倫不類的毫無王府的體統,繼而跨進來問藥怎麼還沒喝,額娘說:“還不是妘兒怕苦,不摻冰糖不肯喝嘛……哎!”
阿瑪接過藥碗,示意額娘起來,他占了座,舀了滿滿一勺,吹了吹:“良藥苦口,咱們妘兒早喝早好,不矯情……”
阿瑪說“阿”,她便呆呆張嘴,也不知怎麼,一連串淚水從眼眶中無聲流下來,阿瑪蹙眉說:“有這麼苦的麼?”
五格格搖了搖頭,她像一個迷路已久的孩子,“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們都不在了,我成了彆人,住進了彆人家裡……”
“傻孩子,燒糊塗了吧,瞎說什麼不著邊際的話。”
阿瑪低聲笑她,額娘和小七也笑了起來,有那麼一時片刻,她真把眼前當做了現實,都沒來得及舒一口氣,忽聽“哐當”一聲落碗脆響,前一秒還在屋內歡笑的人,驀然間消失了。
忽爾,一陣腳步聲臨近,一個身穿豆青色錦袍、手持金陵扇的男人現身門前——是祝枝蘭,他摘下墨鏡,深不見底地瞳色帶著某種怨念的氣息望來:“姐,說話不算數的人,是你。”
仿佛是將她身體裡屬於妘婛的靈魂一絲絲抽出來,生生剝離軀殼,織出一副灰暗的顏色,泰山壓頂般地襲來,將這小小的屋子裡彌成一片怪石嶙峋。
而她在墜落,風聲呼嘯而過,所有美好都在消逝。
有一聲呼喚由遠及近,仿似縈繞在耳,又模模糊糊,分辨不清。
“雲知,雲知,雲知……”一迭聲又一迭聲。
“妘婛。”
當她聽清最後一聲喚時,一雙手接住了她,她感覺到自己落入一個懷抱之中。
她艱難睜開眼。
作者有話要說: 彆怪小七凶姐姐,他隻是太患得患失了。也彆怪小五不理解小七,她隻是因為最親的人陷入泥潭而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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