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拂是前一天傍晚五點半回到的上海。
從火車站一路趕回來,回到洋樓時,天色已經暗下來,恰是放學回家的時間段。
整出行李時,他還不時惦記著開口窗外,倒是有幾個滬澄製服的學生,或騎車或步行,但都不是她。他索性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了,簡單拾掇了一下,煮了碗素麵,便伏案投入到工作中。
一晚上下來,他神有些分散,中途去過幾次陽台,她房間窗簾始終是拉上的,好不容易等到燈亮了,也不見裡頭的人出來。
應該是在做功課吧。
沈一拂將二樓朝北的兩個屋燈都開了,想著她應該能看見,也才片刻不到,又見她屋裡的燈熄了下去。
他心想:才八點半,應該不會睡覺,莫非是見他回來,過來了?
沈一拂回到書桌前狀似工作起來。隻是等了二十多分鐘也沒等到人,又想是否路上出了什麼岔子。
他披了件外套出來,五分鐘的腳程來來回回踱了兩輪,又回到客廳電話機前,給慶鬆去了個電話:“你能不能幫我給林公館打個電話,找一下雲知。”
那廂加班到昏厥的慶鬆聽懵了,“你自己不會打啊?”
“我不大方便。”畢竟校長發言過,萬一接電話的是她家姐妹,很容易認出。
“我看你是不大清醒!再見!”慶鬆毫不猶豫掛斷。
不一會兒,雲知屋裡的燈又亮過一陣,沈一拂意識到確實是不太清醒了,洗了個熱水澡,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熬到半夜方才去睡。
第二日起了個大早,七點就到了學校,白石先生看到他都有些驚喜:“一拂,你不是說最快後天才到麼?”
“嗯,提早了。最近學校還好麼?”
“過得去吧,有老賴幫襯著也沒出什麼大事……”
白石同他交待了一些學校近況,見攢了兩大遝的材料堆桌上,又大致揀了緊要的工作事項說,翻到一份關於學生處分的文檔:“哦對了,開學檢查書還有罰抄都在裡邊,我是覺得林雲知同學的處罰有些多餘,要不就劃掉吧……”
沈一拂點了點頭,目光不動聲色停留在她那份毛筆檢討書上,隻一眼,就不自覺揚起笑,白石說:“既然如此,這檢討也就撕掉吧……”
“我來處理吧。”沈一拂順手一折,放入抽屜裡,“她最近課上的如何?”
白石以為這是要問雲知表現,“上課專心,功課也做的很仔細……”
仿佛被表揚的是他本人,沈一拂另一邊唇角也揚起,又聽白石說下半句:“就是這兩周有些太拚了,課餘活動也不怎麼參加,這不就把身體熬壞了……”
“什麼叫熬壞了?”沈校長抬頭。
“她昨天下午開始就請假了……”白石沒說完,就聽到有人叩門,見楚仙捧著本子,示意她進來,“來了。這次新文學社舉辦的文學獎是麵向全國中學,入選了是可以去北京的大學參加半個月的集訓,機會難得,要好好把握……”
楚仙乖巧點頭,將作文本和表格一起遞過去,趁白石先生翻看時,餘光不時瞄向沈一拂。
白石先生大致看了下篇幅和格式,“嗯,我先看看,你回去上課吧,下午放學前過來。”
楚仙應好,不想立刻走又沒理由留下,正慢吞吞挪著步子,忽聽沈一拂叫住她:“你妹妹是不是生病了?”
楚仙見他目光看來,確定是在問自己:“啊,是。”
白石先生這才想起楚仙是雲知的姐姐,也關切了兩句,楚仙說:“就是感冒了,小感冒。”
沈一拂蹙眉,“什麼症狀,去過醫院了麼?”
楚仙有些發愣,“就是有聽到她咳嗽幾聲,還有點低燒,醫院……不太清楚,我有看到她吃藥。”頓了頓,“沈校長……怎麼關心我妹妹了?”
沈一拂低頭,執起筆說:“聽說她是在學校病的,最近有個彆地區出現流感跡象,所以了解下基本症狀,如果還沒去過醫院記得回家提醒,秋季的感冒也是可大可小的。”
楚仙莫名舒了口氣,“您說的是,放學回家,我會好好關心妹妹的。”
人一走,白石起身給自己倒了壺開水:“還是你想的周到啊,聽說最近流感名為‘風瘟’,廣州那一帶尤為嚴重,申報都用‘枕屍待裝不知其數’來形容了,哎,這北洋政府根本也沒做好防疫措施,說什麼食用綠豆湯防疫……”
話沒說完,白石見沈校長倏然站起身來:“馬上就要開教師會了,你去哪裡?”
沈一拂坐回去,指尖揉了揉眉梢。
久而未歸,積壓的工作不少,好在他效率高,放學鈴聲打響之前就將教學計劃擬好,白石和其他幾位老師看過後都覺得沒問題,想再聊聊文學獎名單的事,就見沈校長收好牛皮袋,“循慣例就好。”
“主要名額有限……”
“可以讓賴校長定奪。”
“好吧,你這麼早回去?”
“有事。”
之前實驗室出事,大家有所耳聞,想他在大南也是身兼要職,忙起來神龍見首不見尾,也都慣了。
沈一拂是直奔林公館去的。
原本感冒請假也是稀疏平常的事,沈一拂也說不清為什麼,興許是先前見過這家人如何薄待於她,又或說是這段日子相隔甚遠,好不容易回來卻連一眼都沒瞧見,實在不安心。
摩托車握把擰到最高,很快到了公館前。門房聽到“隆隆”的油門聲就探出了腦袋,見一個身著長衫的清雋青年騎著摩托停在門前,著實愣住,“先生,您是……”
他下車:“我是林教授的同事,今日來……是想拜訪一下林賦厲先生。”
暫時也隻能找這個理由了。
門房先差人去通知大太太,喬氏聽是伯昀的同事,趕忙讓人把他請到家裡來,她之前在醫院見過沈一拂,一看來人,立即眉眼一舒,“沈先生請坐。榮媽,家裡有貴客來,去泡壺碧螺春……沈先生要是喝不慣茶,家裡也有咖啡。”
沈一拂客氣地說不用,人坐在沙發上,目光不由自主掃向二樓廊道,但聽喬氏道:“也沒聽我家老爺說您要來作客,就什麼都沒準備了,沈先生莫要見怪。”
“是沈某不請自來。”沈一拂彬彬有禮說:“我來,是想告之伯昀的近況,之前,他應該也給你們通過電話了。”
喬氏連連點頭,“是了是了,他同我們提及是沈先生您一路相陪,這才平安到了北京,哎,這孩子就是這樣讓人不省心,惹出那麼大的亂子說走就走,還勞煩沈先生給他善後。”
林賦厲和喬氏本來不放心伯昀在外頭漂泊,後來聽伯昀說是沈一拂給他保駕護航送去北京,還說被清華聘請,懸著的心這才落下。誰不知道這沈教授的爹在北京城位高權重,說是與家裡斷絕關係,可若不是有這層關係,伯昀捅出那麼大的簍子,哪能輕易被接收呢?
喬氏說了一番感激的話,還想再多打聽伯昀的近況,但她一個婦道人家,對北京那些時局的事也不大了解,想著人家是來找老爺的,就讓他稍坐,自己去書房電話林賦厲。
榮媽給他遞茶,沈一拂隨手一放,問:“你們家五小姐是不是病了?”
“是,先生是怎麼知道……”
“我是她們學校的……”他斟酌了一下用詞,“代課老師。她今天曠課了,沒寫假條。”
榮媽:“我們五小姐是真的生病了,這、這假條能補的吧?”
沈一拂點頭,“要是還睡著,也未必要現在補。”
榮媽去喚小樹過來,讓她上去試試能不能叫醒五小姐,小樹忙上樓,沒一會兒就下來同榮媽說:“五小姐好像燒糊塗了,說著夢話,怎麼叫都叫不醒……”
話沒說完,便見沙發上的貴客沈先生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地上樓去,榮媽和小樹一驚:“沈先生……”
他豈能不知這有多麼不合時宜,卻是一刻也等不起,就這麼邁入雲知的閨房,門推開,第一眼看到床上的她,心就不由自主地揪了起來,待手一撫她額頭,顧不得自己客人的身份,對趕到門前的小樹和榮媽說:“她燒得這樣厲害,怎麼能放任她一個人睡在屋裡?”
小樹結結巴巴說:“大太太說吃過藥後發了汗就會好的……”
榮媽拿手肘碰了她一下,“快去拿體溫計給五小姐測測。”
外頭傳來喬氏的聲音:“榮媽,不好好招待客人,去五丫頭房裡做什麼?欸?沈先生呢?”
沈一拂臉色瞬間陰沉下去,俯下身,掀開被褥,將她橫抱入懷,不由分說跨出去,“不用測了,送醫院。”
喬氏看沈先生抱著雲知從房裡出來,著實吃了一驚,榮媽忙說:“五小姐燒得昏昏沉沉,沈先生說得去醫院……”
他說得如此危急,喬氏讓小樹叫司機去開車,沈一拂抱她上車,見喬氏還在那頭讓小樹去收拾衣物雲雲,他先把雲知躺入後座,轉身對喬氏說:“等不及了,我先送她去慈仁醫院。”
喬氏“啊”了一聲,都沒應好,便見沈一拂回到後座,門一關,車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