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抬頭,竟見對麵坐著沈一拂。
“才從急救室出來沒多久,就出來吃路邊攤,還真是藝高人膽大啊。”他說。
雲知沒想到被逮個正著,瞬間結巴了,“我、我就是……出來喝兩口湯,嗯,隻喝湯沒什麼不行吧,醫生都說流質和半流質,都可以吃的。”
沈一拂向老板要了個空碗,單獨盛了小半碗湯挪到她跟前。
“……”
雲知不甘不願動勺,心裡暗暗罵他一輪,他遞來一件針織外裳,“都敢偷跑出來,不知道加一件衣服麼?”
雲知老老實實接過,穿上,“沈先生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沈一拂無聲地笑了一下,“我要是不來,這碗餛飩已經到你肚子裡了吧?”
“怎麼會呢,我都說了,我是來喝湯的……”
話音剛落,見他從底下拎出一個黑色布袋,他從布袋裡拿出兩個頗大的保溫壺,才開第一罐,一股特彆醇香而又熟悉的飄來,她捧到跟前一看,居然是她心心念念的大骨湯麵。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餓了,一口熱騰騰的下肚,覺得滋味好極。
先用牛脊骨熬煮,煮沸後撇淨浮沫,加少量醋提鮮,放入一把麵線碎、一把木薯粉,就是她每次的病中最愛餐了。
她一口氣吃了大半,才想起問他:“這個,是你做的?”
本來想問他怎麼會做,又想起好像小時候她生病的時候,他常常都會陪在身邊,額娘最擅拿這一手念叨,他會也不出奇。
“你怎麼會想到給我送麵過來的啊,萬一我已經吃了呢。”她問。
他見她頻頻燙嘴,忍不住說:“慢點吃。”
麵微糊,對她這樣的病人正好合適,量不多,全吃完了也隻是半飽,她好奇另一罐裡頭裝什麼,自己伸手去開,這次是真的呆了一下。
是一盅川貝燉雪梨。
看她沒動,他說:“川貝潤肺,加了冰糖,不苦。”
她眸光微動,“你,是什麼時候回上海的?”
“昨晚。”
就他家那空空蕩蕩的廚房,哪有什麼雪梨川貝的,大骨也是新鮮的……
小樹不是說他快七點才離開的醫院,這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他怎麼變出來的這些。
事實上,沈一拂到林公館取摩托車時,偶然聽到司機與三太太說醫院的狀況,三太太得知人沒事,就把幼歆拽下車,不讓她去醫院探病,免得被傳染回來。等他出了公館,才想起這個三太太就是之前在背地裡對雲知冷言冷語的那個,心裡忍不住躥起無名火。
若非這一家子,個個將她當成外人,她哪至於燒成這樣?
菜場天黑就歇市,他兜了一大圈才尋到有沒收攤的商販,路上買了梨,一到家就開始熬湯、做梨盅,掐著點出鍋,又快馬加鞭打包送來。
臨近醫院才想起,萬一她病房裡還有其他人,他是不是該讓護士送進去比較好?
沒想到竟這般巧在餛飩攤子前瞧見了她。
川貝味苦,雪梨味甘,調合得正好。
雲知喝得滿足,又疑惑他怎麼會專程來送這些,正待相問,一瞥見瞧見他手背上的血痕,“你受傷了?”
他抬手,才想起一直沒顧得上包紮,血已經凝結,“沒事。”
“你這個是……齒痕?”她瞪大眼,“你被誰咬了?”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忍俊不禁。
“問你話呢。”
沈一拂放下湯勺,想了想:“是個債主。”
“什麼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
“你欠債?”
“嗯。”
看他神色就不像說正經的,看來他純粹不想說。
他拿手指彈了彈保溫罐,“快涼了。”
雲知這會兒倒不願配合他了,她放下勺子,問:“你怎麼會給我送吃的過來?還有,你今天去我家,為什麼會到我房間裡去的?”
路邊的燈有些故障,襯得她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沈一拂把餛飩吃完,說:“記不記得我離開上海前,和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最後一句?”她想了一下,“好好學習?”
“……”
“照顧小貓?”她一拍腦門:“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今天都沒來得及喂食……你喂過了麼?我跟你講,它們不能喝鮮奶,得用奶粉……”
“喂過了。”
看他眉梢微微一挑,她又想了片刻,喔了一聲,“你是指,等你回來,你會告訴我祖父那天晚上和你說了什麼麼?”
“嗯,記性不算太差。”
“你去我房間找我,是想說這個的?”
沈一拂不置可否地將保溫罐收回去,“不會是新鮮勁過了,就不想聽了吧?”
她的重點成功被順拐到另一頭,“你得真說才行。”
“你可知道你大哥他們去哪兒了?”
“不是說,去北京麼?”
沈一拂搖了搖頭,“是延長。”
“延長……”雲知聯係了一下伯昀的研究項目,“……石油廠?”
她還隻有七八歲的時候,就聽說過延長油礦,彼時帝國列強都想要在華夏土地做石油開發,她之所以有印象,也是在此期間因爭執官辦還是商辦的問題,在京官吏們常來王府敲門。後來還是陝甘總督反複奏疏,才讓清廷撥款,但技術受限,大部分的技師還是從日本請來的。
“前幾年,北洋政府也想過與美國石油公司共同開發陝西油礦,但他們耗巨資勘探三年有餘,結果並不理想。”沈一拂說:“到現在為止,仍缺乏有效的機製和技術來開采石油,開發也進入瓶頸,雖然伯昀他們的物理測井雛形是從英國帶回來的,還隻是在研究階段,但若不去實地查勘,永遠不會有結果……”
雲知消化了一下他所說的,“可是,我大哥他們就算有心,哪有錢繼續投入?”她再一想,“難不成,是我祖父出資?”
他默認,“但不能過明賬。”
林瑜浦富甲一方,但祖宗的基業也多仰仗於前朝的關係,若非式微,大伯三伯也不必到上海去另謀出路。這樣巨額投入,不稍想,極有可能沉沒歸無,若說是為了伯昀的理想,或是謀求暴利,她是萬萬不能信的。
她想到祖父嘴上總是哼哼唧唧的,不覺眨了眨眼裡的潮汽:“那……我大哥他們能過去,是沈先生鋪路搭橋的吧?”
“帶個路而已。那裡有駐守的軍隊,伯昀他們是安全的。”
想也知道,不會隻有帶路這麼簡單。總算伯昀平安無事,總算他也……平安無事。
餛飩攤前就兩張小桌,見有人等著,她說:“我先回去了?丫頭陪床,她要是醒來沒瞧見我,準得著急上火。”
沈一拂起身,朝醫院大門邁去,看她麵露遲疑,道:“送你到樓下,再還我外套。”
這段路很短,步伐大些都無需五分鐘,但沈一拂偏偏走的很慢。
他慢,她自然也快不起來,就在她以為會這樣走到住院樓時,他忽然問:“為什麼感冒?”
她反應慢半拍似的,“感冒……哪有什麼為什麼。”
“我不在上海,發生什麼事了?”
雲知下意識搖頭,但她反應太快,他反而蹙起眉頭,“下午我聽你家人說,你病了好幾天,沒去看醫生,藥也是隨便吃的。”
“我就是犯迷糊了……真沒什麼事。”雲知用手背揉了揉鼻子。
她哪能和他說實話啊,總不能說,我因為同那鸞鳳園的祝七爺吵了一架,鬱結難舒,所以沒日沒夜的學習麼?慶鬆都知道小七就是祝枝蘭,更何況他呢?
念及於此,雲知腳步一頓:是啊,沈一拂總該知道小七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吧?
見她停下,他問:“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