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母上前拉雲知的手,“大伯母沒有怪你的意思,你本來就住在楚曼對屋,哪能沒有好奇心呢……這樣,你回頭,同白先生說說,把分改回去就沒事了。”
擱往常,喬氏這反應,雲知大抵也不會太意外,可這回,她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那明明不是借鑒一兩句的問題。
那整段描繪裡的場景、被摯友感動的心情,原原本本是另外一個人的親身經曆,是真情實感之後即時記下的體悟,是獨屬於那個叫林楚曼的女孩的。
雲知靜靜說:“大伯母,我哪曉得那文章是楚仙姐姐寫的呀。”
楚仙聽她推脫,抹眼淚的手一頓,“你下午分明不是這麼說的。”
“三姐上來就推了我一把,我心裡哪能舒坦啊?不得順著你的話氣你啊。”雲知看向楚仙,“我眠淺,到了半夜有動靜就醒,好幾次看你進了楚曼姐姐的房間帶日記本,就瞎猜了兩句,我都沒進過那屋,哪曉得你是借鑒了一句兩句,還是三句五句?”
“你……”
“大伯母放心,我找過白老師,分都塗掉了,之後會找其他人評上的。”她道。
雲知這一招,先是把“進禁區”這罪名給洗了,再強調“好幾回”,最後“懂分寸”的收拾了爛攤子,那麼不懂事的那個,自然成了楚仙。
回屋後,樓下喬氏仍在訓斥三姐,雲知躺在床上,從書包裡拿出新文學社的報名表格。
她早就想到以楚仙的性子,發現分是她打的,定是要回家吵著鬨著逼她改分。她若堅持己見,到時候不要說是大伯大伯母,就是祖父怕都難免責備她兩句。
可是,仍有些氣不過。
於是忍不住想:如果憑本事拿到名額,把楚仙刷下來,誰又能數落她的不是呢?
*****
報名截止日的前兩日,白石先生收到了來自於雲知的報名文章。
滬澄校內的評選已接近尾聲統分階段,她這麼橫插一杆進來,白石先生起初是不大願意收的,雲知也不強求,隻讓老師幫忙看看,他隻看幾眼,立馬戴上眼鏡認真坐下身。
故事以一幅小皇帝的塗鴉畫流落民間為線索,講述了科舉廢除後第三年的光景。短短不過三千字,卻從昔日的帝師、落榜的狀元說到了新學堂的教習、被招安的土匪。白先生翻到最後一頁時,甚至都沒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隻問:“沒了?”
“沒了。”雲知答。
“那畫最後去哪兒了?”
“文裡寫了,就在倒數第二段。”
白先生倒回去看了一遍,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天子的畫到頭來竟成了土匪窩前的辟邪符……妙,真是妙極!”他笑了一會兒,才問,“你是怎麼想起寫這個故事的?”
雲知說:“我前段時間想請家庭教師,發現報紙上大多教師資曆裡都要強調接受過西洋文化,我就在想,科舉製度也就停了十多年,那些昔日自幼八股文的讀書人又都去了哪兒?一查之下,才知他們的去向五花八門的,或是做賬房、賣拳頭、代寫信或是上山投袍哥。我便想,從一種時代跨越到另一種時代,好像注定會有一批人被時代拋棄,可對許多人來說,他們隻是沒有機會明白而已。”
白先生點了點頭,不由感慨,“如今新式教育大興,除了城市少部分的人,大部分鄉村孩子仍無學可上,皆因缺乏良師而無從升學。教育改革,還是應考慮適應社會進化需求。”
他這樣說,自是認可了雲知文章,拿給其他幾位老師看,也都是讚不絕口。但仍有教師覺得雲知既是特招生來的,其餘科成績平平,去北京的名額就兩個,還是應該留給高年級學生。白先生卻認為,雲知的風格獨樹一幟,描繪之準確、鮮明、生動以及最後的反諷均恰到好處,不少大學生都寫不出這樣的文章,畢竟是文學評選,應該以文章本身為先。
眾教師們各執一詞,奈何沈校長之前說了不管這個,最後還是賴副校長出來定奪。
雲知自是不知老師們因為她的文章爭執不休,然而次日學校裡頭就傳開了——校花林楚仙的妹妹臨時參賽,辦公室裡開起了辯論賽,好些路過的學生都聽到了。本來老師們的論點隻是“林雲知能否參與”,不知怎麼就給傳成了“兩姐妹寫的不分伯仲,名額隻有一個”。
“校花的妹妹是不是也很漂亮?”
“我之前見過,好像還行,有點黑,沒她姐姐好看。”
“是不是開學典禮被傅小爺追的那個女孩?”
“寧校董的兒子見義勇為的那次吧?嘖,一聽就是厲害角色。”
各種版本的八卦蔓延開,而傳聞中的主人公卻最後一個知道的。
幼歆第一時間去找談話:“小五,你好端端的,乾嘛去招惹三姐啊。”
雲知也被困擾其中,“我哪有。”
“沒有?”幼歆知道楚曼作文的事,“啊”了一聲,“你該不會把……”她壓低了聲音,“日記的事給寫成小作文了吧?你要死啊!”
“我沒有!”
“沒有好端端的忽然投什麼稿,明明不可能中……”
這話聽入耳略略憋屈,她下意識反駁,“怎麼就不可能了?”
幼歆說:“那可是三姐啊……”
“然後呢?”
“……”
雲知報名文學賽,充其量是一時意氣,沒把握真能拿下唯二名額。意氣過後,又覺得自己實在犯不著鬥這個氣,就好像此刻,她大可以如往常一般打個哈哈,沒兩天熱鬨也就過了。
但這回,她就是不想認這個慫。
不少同學都豎起聽八卦的耳朵,雲知道:“我也挺厲害的。”
這會兒,有人跑來說,教務處要公布新文學賽的入選名額了。
好些同學聞言,都去瞧熱鬨了。
教室裡隻剩下許音時陪著她,鉛筆在雲知的指尖打了個轉:“我們也去。”
*****
白石先生為了這評選糾結數日,這會兒塵埃落定,才有閒心回辦公室好好泡杯茶。
一坐下身,就看到沈一拂出現,先是愣了一下,確認自己看花眼,“今天周三,代校長也有空來上班啊?”
“找份文件。”沈一拂拉開抽屜,“隔壁辦公室的人都去哪了?”
“還不是為了文學賽的事……”白先生將前情回顧到一半,沈校長已上前,“文章呢?”
白先生翻出來,遞過去說:“確實是少見的手法,沒點閱曆都未必看得明白,你說這樣年紀的學生能有這般老道的筆力,我開頭都還不敢相信呢,但賴校長說的也有道理,林楚仙的文章雖然開篇平平,中後段頗有見地,能調動同齡人的熱血之心……隻有兩個名額,其中一個肯定是給一班的那個大才子朱竹文了,另一個就隻能……”
沈一拂問:“名單貼公告欄了麼?”
“應該貼了,怎麼,上回你不是說你不管這事嘛,結果是大家一起討論出來的……哎!”白先生沒說完,就見沈一拂飛快跨門而出。
高三一班朱竹文,二班林楚仙。
有參與評選的學生們都在,榜一貼上去,立刻有人發出“沒懸念嘛”這樣的感慨,朱竹文心平氣和看了一眼就走,林楚仙周遭倒是圍著不少捧場的。有人說“聽說上一屆去培訓的人後來都去了北大”,也有人說“哎呀楚仙我是不是下個月都瞧不見你了”,楚仙身邊有個彆竊竊私語的指著雲知所站的方向調笑,想也知道說的不是什麼好話。
幼歆沒往上湊,略微同情地回頭看了五妹妹一眼,見到寧適從後邊擠上來,像是要往雲知方向去,忙去拉他的胳膊,“寧適哥哥!”
“發生什麼事了?”寧適問幼歆,“我怎麼聽他們說,雲知和你姐姐掐起來了?”
“沒那麼誇張啦……”話沒說完,看到楚仙往雲知方向走。
雲知本來隻是照例看一眼榜,哪想到楚仙主動上前來,惹得不少好事之徒都投來注目禮。
楚仙一臉驕傲睨來,“你也是來看熱鬨的?”
雲知還沒來得及開口,忽聽身後有個女孩“咦”了一聲:“那個……是校長麼?”
伴隨著皮鞋踩在木質地板上的腳步聲,一個身量修長的男人自長廊而來。
與平日裡老學究的長衫不同,今日沈一拂隻穿著極簡約的灰藍色襯衫,下身深灰色長褲,加上些許碎發散在額間,襯得整個人眉目如畫,貴氣逼人。
彆說是女孩子們,就連男生們都沒第一時間認出來,這哪是平日裡嚴肅凜然的沈校長,便說是風流韻致的大學生都有人信。
校長再俊畢竟還是校長,眾人自覺讓出一條道來,楚仙看校長走到公布欄前,距離自己才五步的距離,忙下意識捋了捋自己的頭發,隻等他一轉身就主動上前。
然而沈一拂就看了一眼名單,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把鋼筆,在上邊新添了一個名字。
寫完後,走到雲知跟前,深邃如潭的眸中透著一股笑意:“林同學,再接再厲。”
言罷抬步,揚長而去。
雲知被推著向前,待看清了那上邊名字,感覺自己的心跳幾乎漏跳了一拍。
林雲知。
不同於朱竹文和林楚仙那種橫平豎直的正楷,她的名字是一筆一劃的行楷。
剛勁有力,瀟灑自如。
下一秒,整個滬澄公學瞬間炸開了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兩章的量~~~誇我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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