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病來得快, 去得也快,回到公館,房屋裡的被褥換了全新的, 大伯母對她又進入間歇性熱情階段,雲知心裡想, 十之**又是被祖父說了。
三伯母一家估計是怕她沒好全, 一個周末都沒怎麼出現。
過完周末,她症狀好差不多, 周一上課如常。
許音時看雲知精神氣好了不少, 將上周的隨堂筆記給她,“你請假那天, 我可認真聽課啦, 一個字都沒記落。”
雲知笑著說謝, 許音時拖著椅子坐她旁邊, 忽然“咦”了一聲, “你是不是變白了。”
“沒有吧?”雲知摸了摸臉。
另一個男同學聽到她們對話,也湊過來仔細看了眼, “好像是欸,林同學,你怎麼生了一場病, 變好看了?”
許音時噘了個嘴,“我們吱吱本來就好看, 之前是你們眼神不好。”
正說著笑,許音時看到班門前的寧適,碰了碰雲知。
寧適走到她跟前,“我可以耽誤你三分鐘麼?”
走廊上人多,寧適下樓尋了個僻靜的樹下, 一站定,就對雲知鞠了一躬:“對不起。”
她莫名,“啊?”
“那天,我不該對你說那些話,惹你傷心。”
雲知回想了一下,“哦,你是說在和鳴那天啊,我沒有……”
“我知道,你這一次生病,皆因我。”
“呃,這個你真的是誤……”
“是我誤會你在先。你也有你的交友自由,是我乾涉過多了。我後來一直想找機會和你道歉,但偏偏拉不下這個臉麵……希望你彆生氣。”
雲知噎了片刻:“不關你的事,真的。”
寧適望著她,一臉“你果然還是生氣”的表情。
“……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
“真的?”寧少眸光瞬間亮起來。
她聽到上課鈴打響,“真的真的。”
寧適一開心,沒忍住抱了她一下,“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傷心難過了。”
她被箍得有些勒脖子,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等掙開,突然見到身後大樹旁站著個大活人。
“上課時間,你們在這裡乾什麼?”沈一拂問。
寧適連忙放手,兩頰泛起一股“做賊心虛”的紅暈。
沈一拂看著他,眉尖蹙起了一個淺淺的川:“滬澄校規,男女同學交往適度……”
這回是雲知先說:“我們就是適度交往啊,校長,上課了,回教室了。”
她現在才不怕他,也不同他講那一套“尊師重道”的規矩,說完就跑,寧適見她溜了,也點了一下頭匆匆奔離,倒把沈校長一人拋下,臉像刷了漿糊般緊繃著。
她回班,看同學們開始傳閱材料,白先生正在講台上解說“全市評比”“去北京”之類的詞。她轉頭問許音時,“什麼評比啊?”
許音時悄聲說:“新文學社舉辦的文學賽這回增了一個中學組,麵向全國,入選的人能去北京的大學參加集訓……我們學校隻有兩個名額,現在大家在傳閱報名同學的文章,每個人都可以給一篇文章評分,滿分十分,隨機的……”
雲知聽懂了,“之前怎麼沒聽過?”
“聽說去北京大學裡的集訓不止是文學方麵,還有其他學科的講座,學校傾向於把這次機會讓給高年級,他們明年就要去考大學了嘛。”許音時說,“不過我們年段也有幾個人報名,就是成績特彆好的那幾個,學校也會給特例的,哎……傳到你了。”
雲知接過前排同學遞來的作文本,為公平起見,每篇作文都沒有人名,但能看到評分欄上清一色的八分和九分,甚至還有一人打了十分。
她看了兩段開頭,不得不承認作者字斟句酌、文理通順,加上娟秀工整的字跡,很容易給人極好的第一印象,隻是再往下逐漸覺得不對了。
雲知覺得是一種熟悉感撲麵而來,她起初還覺得是種巧合,直到看到了那句“於小小蚍蜉,衝鋒是求生,求的是‘民主、自由、平等’之生,因畏懼而鑽回地洞,才是求死”時,她才確定,這是大堂姐林楚曼日記裡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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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日記是沒可能叫外人抄去的。
想也知道,這篇文章是誰寫的。
三姐姐總是夜半三更去楚曼的房間,之前還奇怪,這下可全想通了。
雲知對楚曼的印象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過她的日記,雖然求助信的事後來不了了之了,但她一直將這位素未謀麵的大姐姐視作榜樣。
如果說楚仙之前的小動作,充其量是讓她感覺到不舒服的話,這一回真把她惹惱了。
究竟要不要把這層窗戶紙捅破,雲知沒想好,她隻在評分框上打了一個“1”,就傳閱給後邊同學,她是想,如果林楚仙聽說有人隻打一分,說不定還能良心發現重寫一篇。
但她沒想到的是,她顧著林家人的體麵,隔日林楚仙倒先找上了門。
午休後她去打水,三姐把她攔在走廊口:“昨天白主任把參賽的作文送你們班去傳閱,有人看到你打了一個1分。五妹妹,我真沒想到,你是給我打的1分。”
雲知想起那作文本是按順序往後傳的,小音不會告密,但她之後的某些人看到1分,往前推算就會猜到是她。隻是沒想到,楚仙姐姐的“耳目”還能蔓延到她班上。
楚仙看她沒吱聲,上手推搡了一下,“問你話呢,敢做不敢認麼?”
水壺裡的開水差點給濺出來,雲知將杯子放在一旁,“這有什麼不敢認的,沒打0分,我已經是給三姐姐麵子啦。”
楚仙大概沒想到她能承認,愣了一秒,不怒反笑,“你裝了這麼久,突然不裝了,我有點不習慣了。”
雲知看著楚仙:“我有什麼可裝的?倒是三姐你,扮演才女是不是太辛苦了?所以這回,才不得不抄大姐姐的日記呢?”
“你怎麼……”楚仙這種反應,再想否認已經來不及了,於是索性先蠻橫起來,“你敢偷偷跑我姐的房間裡去?就不怕我告訴我爸媽麼?”
“這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麼?”雲知笑了,“你儘管去說,我在這兒等著。”
林楚仙咽了一下口水,大概是這把柄實在過硬,語氣稍稍變軟,“我隻是太想我姐了,偶爾會進她的房間睹物思人。這樣,我看著她寫過的文字印刷出來,仿佛她還在世……”
雲知聽到此處,神色才是真的冷下來。
看來這是不止一次了。
“你要是真的想念楚曼姐姐,何不直接拿她的文章向雜誌報刊投稿……”
楚仙臉色一白,“日記裡說的多是私事,我做不了這樣的主。”
“你做不了主,就能將彆人的文字挪為己用?”
“我沒有挪用她的文章!現在誰寫作文不引用一兩句名人語錄?報紙上的文章隨便一篇,都能蹦出幾句老生常談的詞句,我偶爾引用一兩句親姐姐寫的東西,又算得了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楚仙說到最後,實則心虛得很。
她自詡聰慧漂亮,可從小到大,不管到了哪裡,似乎總有人壓她一頭。
小時候在老宅的院子裡,不管誰來家裡作客,誇她用的是“不錯”“好看”,對著雲知則是不吝 “太水靈了吧”“真是個美人坯子”之類讚許,後來五妹妹走了,她逐漸長開,總算“獨霸”蘇州孩子堆裡一陣,直到大姐姐留學歸來,都和那個身時髦打扮的孟瑤姐一時驚豔了上海名媛圈。
誰都知道,她有個溫潤如玉的科學家哥哥,驚才豔豔的大才女姐姐。
爸爸和媽媽眼裡,也隻有哥哥和姐姐。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努力,不論是外文、功課、運動還是文藝,她幾乎牟足勁,一點兒也不敢懈怠,就是想有一天,也成為彆人眼中璀璨的星。
可好像就差那麼一點點。
最初去看日記,確實是想姐姐了,某一次寫文章,鬼使神差的,抄了日記裡的文章。
意外的,那篇文章力壓賴笑笑受了全校表彰,登了市報,從此她有了滬澄才女之名。
很快喬氏發現此事,狠狠批了她一頓。
後來,白先生說她的文章始終差了一口靈氣,她到底還是沒忍住。
但她學聰明了,或是借一些獨到的見解,或是挪來一兩句點睛之筆,這種文字裡的遊戲,喬氏那樣的婦人是看不出的。
這個小秘密她一直藏得很好,萬萬沒料到,被雲知窺見了端倪。
雲知也沒想到,三姐姐這隻驕傲的小孔雀,能說出這種不知恥的話來。
放了學,她前腳剛跨入客廳,就看到楚仙坐在沙發上哭哭啼啼的,大伯母三伯母都在。誰能想得到,楚仙翹了一節課回到家來,先告了這打“1”分的狀。
大伯母倒是慈眉善目的說:“五丫頭心性直,誤以為楚仙抄她的姐姐,生氣也是應該的。可小五啊,從前楚曼就常常會給楚仙批作文,改寫的時候可是成段成段的呢,一兩句話借鑒真的沒什麼的。”
三伯母照例補了一句風涼話,“好歹是自家姐妹呢,這一分打下去拉低平均分,還不曉得三丫頭能不能去的了北京呢。”
小弟弟伯湛不懂發生了什麼事,聽到楚仙姐姐哭,跟著附和:“就是,你太過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