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叩了兩下門,聽到一聲“進”,孟得帶雲知邁入辦公室內,對辦公桌前老者恭敬道:“馬詠主任,這位同學是大南沈教授推薦來參加新文學社培訓的,早上剛到北京。”
雲知規規矩矩先鞠了一躬:“主任好。”
馬詠主任鬢角花白,雖年邁,臉膛看著氣色挺好,先將桌上的書折了一下,盯過來幾秒鐘,反應慢一拍似的“噢喲”一聲,“是一拂推薦的學生?”
在孟得示意下,雲知將推薦信遞上去,馬主任抬了抬鼻梁上的細框眼鏡,展開看了一眼,“你們校長有跟著一起來麼?”
雲知愣住,“……沒有。”
“主任,她是滬澄的學生,跟著同學一起來的。”孟得將手頭的學生報道簿拿上前:“您對一下,推薦信要是沒問題,就在這裡簽個字。”
馬主任仔細看過個人檔案方才提筆,簽過名後讓雲知先坐下,孟得看他要單獨聊聊的架勢,先帶門而出。
這位馬老教授是國學、哲學的名師,高足弟子遍布中國,雲知有耳聞,此時獨處難免局促。
“彆緊張,小孟那邊報過名了,我這裡也不做額外考查。”馬老和善地笑了笑,“之前是一拂開口,前日天看過他們寄來的文章,你在同齡裡確實是出眾的,文采比你父親還好。”
雲知微驚,“您認識我父親?”
馬老提起林賦約,眸中都帶起笑意,“二十年前我在蘇州昭文書齋教書,他就當過我的學生,後來他去東京留學,回來後任燕大最年輕的地質學教授,舉薦信都是我寫的。”
雲知本來還疑惑他怎麼曉得她是林賦約的女兒,聽他歎道:“這麼多年沒他的消息,以為人不在國內,一拂同我說起賦約的女兒成了他的學生,我問過才知道……哎,若你爸爸當年肯留在北京執教,現在說不準就在我們學校當老師呢。”
語氣中,有追憶,有感慨,有惋惜。
雲知心念微動:“沈教授也做過您的學生麼?”
馬老擺手,“他要是我的學生,哪會三番五次的拒絕我的邀請。”
“那您和沈先生,還有我爸爸,你們是怎麼……”
馬老靠著椅背,緩緩道:“你父親在日留學時就加入了同盟會,我是北方分會的會長,回國後就取得了聯係,我就推薦他去燕京大學執教,此後他帶了一支隊伍到湖北支援,有一日,我收到他的來信,他同我說拉了個有為的年輕人入會,其中一個……就是一拂。”
“您是說沈先生是在湖北認識的我爸爸?”她脫口問。
馬老微微頷首,“一拂是留美歸來的,最初在輪渡上認識了一個同盟會同胞,那人不幸染病,他就幫著將那份重要的文獻帶到湖北,接手人正是你父親。”
這段經曆她從未聽說過沈一拂提起過,幾乎有些不可置信,“沈先生那麼早,就認識我爸爸了?”
馬老略微驚詫看了她一眼,“你應該聽你爸爸說過才對啊。說起來,你爸爸身邊也有兩個摯友,在早稻田大學學物理,他們幾個年輕人誌趣相投,還仿著舊時梁山好漢那套磕頭結拜,說起來一拂在當中還是最小的那個……欸,我這邊有你爸爸當時寄來的照片,你等等。”
說著,雙手撐著膝蓋起身,步履蹣跚地踱到書櫃前,一格一格翻開來找。
他尋的專注,沒察覺雲知滿麵的難以置信。
沈一拂加入過同盟會?這……這怎麼可能呢?
“找到了,在這裡。”馬老從櫃子上取下了一個相框,放到書桌上,“瞧瞧,認不認得出哪個是你父親?”
林賦約的相貌很好認。
最左邊那個身著黑色褂衫的就是。比祖父書房裡那張大合照更成熟穩重些,而站在最右的沈一拂——身量高頎,眉目澄澈,梳著那時最興的背頭短發,正是琉璃亭那次他的模樣。
照片陳舊,依舊能看得出四個意氣風發的青年眉目帶笑,眼裡仿佛都透著無限的希望,哪怕時隔多年,隻需看一眼,也知他們相交甚篤,誌同道合。
馬老看她看得出神,坐回椅背上,道:“你翻翻看照片背後。”
她拆下相框,但看背麵的鋼筆蒼勁有力寫著一行字:革命流血,自吾輩始,前仆後繼,信仰永續。
雲知心念巨震。
“本來我不讚成你爸爸衝在前沿,囑托他保重己身,方能將所學的知識蔚為國用,時值湖北各革命組織欲要起事,他在文學社和共進會中都有同窗,就義不容辭留下調停,之後就寄了一封信加上這張照片給我。”馬老搖頭失笑:“我啊,當時人在外地,急的團團轉,也真是奈何不了他。”
她迫不及待地問:“之後呢?”
馬老本隻是追憶,看她神色不覺一愣,“你父母沒同你說過?”
她捺低了聲音,“我小時候在蘇州老家那邊,這些……我爸媽很少和我提。”
馬老“嗯”了一聲,道:“為人父母,自不願之女走上同一條路。同盟會分散後,我與你父親就失去了聯絡,見到了你,想起第一次見你父親,他也就這般大……”
一彆後,流水十年間,故人已故。
“人老了,越早的事記得越清……”馬老歎了一聲,“我聽說你父母是前陣子在一個小村莊裡亡故的……”
“是意外,旱了一個多月,走水了,我從家裡的水管裡爬出來的。”祖父囑托過多次,不論在什麼人麵前,都要一口咬定火災隻是意外。
馬老活到這把歲數,小丫頭臉上一點異色不是沒看在眼裡。他終究沒有深究,隻道:“好在你平安,你父親也不算後繼無人。”
雲知將照片放回相框,起身朝馬老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我會努力向學,帶著我父親的那份,不會令您失望的。”
她心底仍有許多謎團,但看馬老眼眶微潤,不敢再詢。
直待跨出辦公室,耳畔還有些“嗡嗡”的聲響,分不清是耳鳴還是心顫。
馬詠老教授一席話令她的心房幾處空幾處堵,一時不知從哪填從哪疏。
近日心中念念的前塵的因,竟以這樣的方式得知了些許果。
雲知轉向身後紅磚砌築的紅樓,周圍的景致恍恍惚惚的晃過去,思緒逐漸變得清晰。
照片的時間是1910年3月,他們同年七月大婚,換而言之,沈一拂留美歸來時就加入了同盟會,是三個月後才回到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