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思念成災(2 / 2)

琉璃鐘,琥珀濃 容九 10603 字 8個月前

“那您……為什麼要劫持宣統呢?”雲知說:“現在是民國,他連個傀儡皇帝也算不上了,您冒此風險,又是為什麼?”

“他還能住在這紫禁城裡,是因為仍有許多人對他心存妄想……這些人的複辟夢一日不滅,就一日不會放下手中的屠刀……”駱川喃喃說著,也不知是說給她聽,還是自己聽,但顯然是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他看向她,“你又是怎麼進到這宮裡來的?”

雲知靜了片刻,將這兩日的遭遇簡而述之。

駱川聽到沈一隅軟禁她時整個人緊張的直起身,待她說到平安脫身他才鬆了一口氣。

雲知有些後悔:“可現在不又進來了,早知道,我就不逃了。”

駱川卻說:“沈一隅此人心思歹毒,為達目的連自己的親弟弟都可以利用,你能從沈府逃脫,還是明智的。”

她聽出了弦外之音,敏銳問:“那,刺殺沈邦的……”

“是我。”

雲知並不意外,隻是奇怪:“為什麼?你和他的兒子……我是說沈校長,不也是結拜兄弟麼?”

“當年是,現在不是了。”駱川神色寂了下來。

“為什麼?你們吵架了麼?”

駱川這回沒搖頭。

“為什麼……”

駱川看她在這種情況下還關心這些“八卦”,忍不住蹙眉,“你很關心你們校長?”

“我……隻是不明白,當初結義時,不是誌同道合,很是投契的麼?”

他眼中泛過一絲傷痛,隨即垂眸:“投契……又何止是投契呢……”

駱川說,初到沈一拂時,覺得這是個頗為老成的少年。

之所以用老成形容,是當時他單槍匹馬,越過敵區將那份至關重要的文獻送到他們麵前時,那份鎮定,駱川自己都未必能做到。彼時駱川比沈一拂大八歲,而他們同盟早稻田大學三人組中的老幺朱佑寧都有二十了,相比於從容不迫的沈一拂,朱佑寧反倒顯得像個沒譜的少年,成日蹦蹦躂躂沒個定性,實在令人頭疼不已。

大概他們倆在校所學物理研究方向相似,又因為沈一拂對此鑽研見解都極是獨到,朱佑寧跟撿了個寶似的,說什麼都要沈一拂多留一陣,好幫他指導自己的畢業研究。於是,就這麼三天又三天,五天又五天,半個月過去,朱佑寧不僅把沈一拂拉入同盟會,四人還結拜為兄弟。

能在那種特殊時節加入這麼一個強有力且誌同道合的同伴,他們自然高興,而沈一拂的能力不僅限於學術,在布陣方麵也頗有所長,之後多次行動能夠取勝,他所提議的計劃和策略是功不可沒。

駱川記得,當時盟會中有個大人物聽聞後,特意來到湖北,想請他去東京見孫先生。不過那會兒國內形勢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沈一拂想與他們三並肩作戰,便婉拒了,那大人物離開之前還誇他有儒將之風。

“當時我們所有人都對他給予厚望,尤其是大哥,生怕他磕著碰著,到後來稍微有些風險的場合都不肯他去了……佑寧總說大哥偏心,但他自己又最愛黏著一拂的……”駱川說到此處,眸中流露出幾分緬懷之色,“不過那時的我們,終究是太過年輕,總是把未來想的太過簡單……”

“那後來呢?”她問。

“後來,革命爆發之前,清廷曾派人找我們談和,到了當日卻出爾反爾,將我們一乾人全都扣押了起來,包括一些共進會的學生在內,一共六十八人,以此為挾。但臨時放走兩個,一個是一拂,一個是佑寧。”

沈邦當時也是朝中將軍,放走沈一拂並不出奇,但朱佑寧……

“是一拂同他們說自己有心臟病,佑寧是他的醫生,離不開他,必須也要帶他出去。”駱川說:“這是大哥的意思……”

林賦約希望能保一個是一個,而沈一拂與朱佑寧卻想把他們都救出來。

沈一拂決定回北京尋求幫助,朱佑寧與他同往。

林賦約和駱川本來不報什麼希望,畢竟清廷急著“除叛立威”,而他們也都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出乎意料的是,最終,沈一拂當真帶著一號新軍的將領趕來,及時製止了那場行刑。

然而,直到所有人平安離開法場,林賦約詢問朱佑寧人在何處時,沉默了一路的沈一拂,滿目愴然的跪在兩位結拜大哥麵前。

“一拂尋得了新軍的人來救我們,在臨行前卻被他的父親重傷在府,並逼他與滿人親王家的女兒成親。”駱川道:“佑寧不僅沒能在約定的時間等到一拂,更被沈邦察覺行蹤,以叛黨的身份遭遇捉捕……”

聽到此處,雲知隻覺得一顆心好似重重跳了一下,然後直往下墜。

“我也是後來才聽說的……”駱川喉頭微動,“佑寧犧牲的那日,是一拂大婚的前一日……”

好半晌,他沒往下說,直待雲知聽到自己的發啞的聲音:“所以,你們是怪他……”

“不,我和大哥都沒怪他,那不是他的錯,將心比心,他的痛隻會比我們更甚。”駱川深吸一口氣,“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沒說過什麼話,我們也不知如何開導他。但我們都知道,他自己無法原諒自己。而他再是內疚,再是痛苦,也還是撐著一口氣帶我們所有人平安撤離,我們本來打算去日本……”

但最終,當船到了香港港口時,他卻沒有與他們繼續同行。

“他說,他犯了不可饒恕的錯,不能一錯再錯。”駱川說這句話時語速平平,卻是一字一句落入雲知耳中:“他說,若他都無法帶自己妻子掙離那個牢籠,又有什麼力量去救更多的人?”

當時,駱川和林賦約聽他這般說,心中反倒鬆了一口氣。

“大哥本還說,有盼頭就好,有盼頭,不至行屍走肉。”駱川亦沉浸在回憶的悲思中,他沒有察覺到這小丫頭是什麼神情,隻自顧自道:“可我們誰都沒想到,那之後……”

他沒說完,忽聞外頭一陣響動,有兩個太監進來不由分說就將駱川帶了出去。

不知是要審訊還是拷問,帶出去見人還是放人。

很快,冰冷牢籠中又陷入一片死寂,隻留她一人。

雲知蜷縮在床板上,靠著牆,下意識抱緊雙膝,一陣又一陣的潮濕劃過臉頰。

慎刑司裡風透骨奇寒,可那寒,於雲知而言,不及心中萬一。

駱川沒說完的“那之後”,她卻是知道的。

那之後,是少年懷揣著最後一分希望回到北京,然後,得聞新婚妻子的噩耗。

那之後,他在二月的北麓山跪了一天,讓那枚金釵刺出了一身的血窟窿。

慶鬆曾說他:命算是撿回來了……撿回來的,也隻剩一條命了。

到此刻,她好像都不能完全領會到這句話的意思。

當一個人,他知他終其一生,痛失所有;夢裡夢外,是愧是悔……這漫漫十年,該是如何的煎熬?

囚室內的蠟燭滅了,沒了光,再也看不到表,隻能聽到秒針一下一下走過。

雲知在這間漏縫百出的牢籠裡打著寒顫,手指慢慢被凍得失去知覺,此時,至少這一刻,困在這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她不再感到孤獨了。

曾經有一個人,哪怕自己人生跌入深淵,腳下負著千鈞重,萬重劫難,仍不忘走向她。

這一世,有憾,卻也無憾了。

可她偏不願這麼放棄。

饒是她此刻所處的空間仿佛都凍住了,空氣也凝固起來,人倦的開始失去思考能力,隻想好好睡一覺,她也不肯讓自己的雙眼閉上。

她知道,這一睡,是再也醒不來的。

她若就這麼死了,他這一生的孤獨和悲涼,又如何能得到救贖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僅僅幾個小時,也許有一個世紀,終於有一束光照進了進來。

雲知循聲抬頭,囚門前,那個熟悉的身影,距她不到三米,令她思念成災。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直待他邁入,將身上大衣罩在她身上,將她緊緊擁在自己懷中。

直到感覺到一股暖意……和顫抖。

她閉上眼,任憑眼淚湧出來,鑽入心房,深入骨髓。

作者有話要說:  留言紅包100揪。

寫完這章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自己先去緩一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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