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傅任剛從門內踱出來,“你來評評理,他們就這麼把我晾在裡頭了——”
雲知左看看,右看看,冷清清的胡同都給這兩個大嗓門給吼鬨騰了。
也莫名的,給這冰天雪地添了一絲活絡之氣。
上車後,傅任搓著手哈著氣說:“出來這麼久,你再不回去,隻怕江隨就得回去搬兵到我府上來要人了。”
沈一拂道:“趕時間的話,可以先停前邊下車。”
傅任說:“你們還要去哪兒?”
慶鬆的指尖在方向盤上點了點,“看熱鬨去不去?”
雲知也覺奇怪:這麼遲了還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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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停在了一條靜謐悠長的街巷前。
天色完全黑下,路燈昏暗,傅任左右看看,見沒什麼人氣兒,忙問這是哪裡。
車裡其餘三人對這裡卻很是熟悉。
西皇城根路……禮王府。
這裡,曾是她的家。
下車時有一瞬間的恍惚,她不是沒有想過回來看看,但小七說過,這棟宅子當年一半變賣,另一半的房契被阿瑪的妾氏及孩子盜走,這裡……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她輕輕地、遲疑地問。
沈一拂帶她踱到大門邊,竟從身上掏出一把鑰匙,將正門大鎖打開,慶鬆他們幫著將門一起推開時,雲知心頭猛地一跳,不可思議地望向他。
他沒有言語,隻拉著她的手,邁入門檻,往內走去。
月影朦朧,不知西東。
慶鬆給他們遞了個手電筒,有了亮光,方繼續往前。
王府久無人居住,荒蕪清冷,越過院落,廊腰縵回,夜風徐徐而過,像在訴說著如煙往事。
從前,孩子們就喜歡在這遊廊上嬉戲打鬨,這裡本來奇花爛漫,男孩搖樹,女孩采花,再沿著白石板路一路奔到碧湖,越過山坳樹杪之間一座琉璃亭。
玩累了,五格格最喜歡坐在欄杆上賞花,湖內翠荇香菱,四季皆有不同,每每此時,沈琇總怕她摔下去,不得不釋卷,上前去拽她的衣擺,提醒她下來。
雲知情不自禁地往前,再往前,沈一拂一步之遙,跟在她的身後,如年少時那般。
走到亭子裡時,望著亭外漫天飛舞的雪花,飄飄搖搖地落下,像飛舞在歲月的溝壑間,空蕩的冰湖上竟多了一份繾綣。
故地重遊,雲知以為自己大概會淚眼婆娑、泣不成聲,興許是因為他在身畔,所以還好,隻是眼眶微微濕潤,聲音微微的啞,“這裡……好像也沒怎麼變,就差沒燈籠。”
話音方落,亭內倏然亮起點點熒光,她抬頭,琉璃瓦上高懸的燈落入眸間。
他撥開了纏在柱子上的開關,輕咳一聲,“是讓慶鬆備的,時間倉促,就弄了這麼幾盞。”
雲知才發現慶鬆他們還停在橋那頭,這頭,淡淡的燈光映在他的眉眼上,而他的眼正凝著她的眸。
“你今天帶我出來,就是……想帶我來這裡,故地重遊的啊?”她下意識挪了視線,餘光卻沒偏開,“還挺、挺厲害的,嗯,那個,費了不少心思,哪借來的鑰匙?”
他步上前來,將她右手拾起,鑰匙塞入她的手心。
“不是借。”沈一拂目光沉沉。
她愣了好幾秒,不敢置信:“誠樹說,這個、這個宅邸……”
“誰都知道,軍閥少帥不講情麵、仗勢欺人,這大概是我在天津時,做過最名副其實的事了。”
“啊?”她沒全懂。
“你有所不知。陸氏的兒子染上大煙,在天津城屢屢犯案,落在了我的手裡,我就‘以權謀私’,拿他兒子的性命,將陸氏手裡的地契換了來。”沈一拂說著,從懷中的口袋裡掏出一份地契,“不過,隻有西部這一片園子,王府東南兩麵早就被賣給了北洋政府。”
雲知展開,看那房契上的字戳,確實是王府西麵園林的地契。
老北京素有“禮王府房,豫王府牆”的說法,禮王府房屋眾多,南起大醬房胡同,北至頒賞胡同,光地契都有好幾份。
光這一份,也有七八公頃占地了。
她還是難以置信,“你……你……”
“你是想問,我既拿了這地契,為何現在才說?”有雪花落在她頭頂上,他伸手拂過,“我拿到地契後,本是想給誠樹的,找了幾次,他不是閉門謝客,就是讓他那幫兄弟拿我們喂槍子兒,實在沒轍,也委托慶鬆去過一回,卻給他退了回來。”
能想象,小七恨透了沈琇,又豈會願意接受他的恩惠?
“我與家中決裂後,我父親便收走了地契和鑰匙。”沈一拂道:“今晨,才要了回來。”
冰涼的鑰匙逐漸變溫,手心生生逼出了汗,但見他將地契疊回去,放入她口袋裡:“這下,才算是物歸原主。”
最後一句,尤為鄭重。
她的鼻子酸澀地厲害,一時居然不敢眨眼,生怕眼淚掉落出來,“你還是先拿回去吧,要是讓你爹知道,隻怕他又得找我麻煩了。”
說著,手伸入口袋,被他握住,她抬頭,見他濃密的睫毛下,隱隱透著局促:“結了婚,父親便不會再過問了。”
她的心徒然亂了,連眼神都無所適從,不知如何安放:“你……這算是,求婚麼?”
他瞧著她。
“是。”
腦子裡一片空白,她被他一雙眼看得心窩亂跳,不得不偏過頭。
“你……不願意?”他低聲問。
也不能說是不願意,但是、但是……
“我就是覺得有點突然……我……你……”她本想說會不會太快,再轉念一想,連洞房都洞過了……
她麵紅耳赤,想先繞開他,繞不過去,隻得輕輕跺了下腳,“你怎麼不按照順序啊?”
他湊近:“先前不守‘規矩’,這才要一步一步來補,何況,你總得對我負責。”
“你這人……什麼叫我對你負責,明明是你要對我負責。”
“好,我對你負責。”他笑。
入了他話裡的套,她道:“好你個沈琇……”
“我知錯。”像小時候一樣,在她生氣之前,先認錯。
“知錯不改吧你。”她嘀咕一聲,沒察覺自己嘴角已有了笑意,話還倔著,“我覺得你這麼做不對,你也說了啊,這頂多算是物歸原主,怎麼能算作是求婚用的呢?這燈、燈還是慶鬆買的呢,也未免太草率了……而且……”
目光流轉間,但看沈一拂展開手掌,掌心裡躺著一隻紙鶴。
“房契和鑰匙,本就要還你。”他望著她,也是忐忑的:“琉璃亭不同於彆處,我想來想去,當年沒說完的話,也該在這裡說,這才,重寫了這封信。”
天氣太冷了,哪怕是勉力克製的呼吸都哈著白氣,手指應也凍僵了,所以拆開紙鶴,都在微微地抖。
那是她的執念,更是他的,有太多的遺憾始於此地,始於此物。
於是在揭開的那個霎那,她甚至沒有第一眼去看上邊的字。
好一會兒,才將目光移到紙上。
信紙上的蠅頭小楷寫道:
亭中所言,俱非真心。
我欲參與變革,摯友受困,此行牽連甚廣,故不敢相告。
一年之期,是我心存僥幸,適才聽你說及退婚,方寸大亂。
我怕就此把你弄丟。縱然在彆離時。
今日此書,萬望你知,有一人,自幼年時第一眼見到你,此後十餘年,滿心滿眼隻有你。
生死未卜,不敢輕諾,隻許我終此一生,唯妘婛一心上人。
願山河無恙,歲月悠長,你也順意平安。
沈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