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八六()
仆固氏是當年鐵勒九部歸順唐朝的其中一支,自此之後世世代代成為唐人,其中因國殉難的,就多達四十幾人,膝下兩個女兒,更是先後奉命為國和親回紇,終老塞外。
他所謂的反叛,便是在送女兒去回紇和親時,被小人誣告與回紇勾結,仆固懷恩百口莫辯,一邊是皇帝幾番逼迫其上京明誌,一邊是身邊將領勸他彆去,他本想派一個兒子上京麵聖,也被手下勸阻。
講到這裡,廣寒頓了一頓。
“這時,不知道是誰,在外麵散布謠言,說當年安祿山走投無路,臨死托孤,將其中一個兒子托給了仆固懷恩,以此換取他私藏的金銀珠寶,仆固懷恩收下他兒子,也收下那些珠寶,卻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這是仆固懷恩罔顧忠誠欺上瞞下,陽奉陰違小人行徑的鐵證。”
何疏倒抽一口涼氣。
“趁他病要他命,這是早有預謀的啊!先在皇帝那裡上眼藥,讓皇帝猜疑,再弄這種謠言出來,問題是他還沒法辯解……”
廣寒點點頭“因為他身邊,的確是有這麼一個存在,那就是我。”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廣寒身世再隱秘,也瞞不過有心人特意去調查,哪怕他從未有過一天姓安,也從沒沾過安祿山的一點好處,臨終托孤那些更是狗屁不通無稽之談,但隻要有人願意相信,它就可以不是謠言。
何疏沉默。
他想不出這個局要怎麼解。
一千多年前的仆固懷恩和廣寒,同樣想不出來。
仆固懷恩將廣寒找來,看著他,半晌沒說話。
廣寒開門見山“我要如何做,才能還仆公清白?”
仆固懷恩搖搖頭。
廣寒“如果我自裁,能否令仆公解除嫌疑?”
仆固懷恩不掩震驚“你瘋了?”
廣寒搖搖頭“我於此世,本如浮萍,孑然一身,家累俱無,所欠恩情者,唯仆公一人,若能以此身報恩,我可。”
仆固懷恩深深注目,半晌無語,末了長長歎一口氣。
“我不可能讓你如此犧牲,且,你的性命在那些人眼裡,也無足輕重。他們要的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命!”
廣寒默然無言,隻聽對方繼續說下去。
“便是你沒了,他們也能羅織莫須有罪名,請君入甕。此番,我上京不成,不上京亦不成,從平定安史之亂起,天子就對武將多有猜忌,此非因我而起,李光弼與來瑱,就是前車之鑒!”
仆固懷恩露出一絲悲涼。
在他看來,這是早已注定的結局。
就算沒有廣寒,對方照樣也能再捏造一個他與叛軍勾結的證據。
隻要天子需要,這樣的罪名,就可以源源不斷。
廣寒言簡意賅“仆公待如何?”
仆固懷恩沉默良久。
“你去回紇吧。”
廣寒麵露微微意外。
仆固懷恩沒等他多思考,就下了定論“我們仆固氏自太宗起,舉族歸附,忠心耿耿,但天子一代不如一代,今上更是利令智昏,連先帝早年半點英明也無,隻怕仆固氏的忠誠,最終會付諸東流,所托非人。”這些犯忌諱的話,他當著廣寒的麵說,可見已是毫無退路了。
但廣寒默默無言,隻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膝下二女,長女早年和親,去歲感染風寒而死,自打她出嫁起,我與她父女永隔,再未見上一麵,她為國和親,卻韶華早逝,是我虧欠她良多,如今次女又在回紇,我怕她也不得善終。你去回紇吧,幫我保護她,最起碼,護住她的性命,不要讓她因為我,在回紇受到威脅。”
他看著廣寒“我女,亦如你妹,我就托給你了。”
仆固懷恩的女兒,出塞
時被封崇徽公主。
廣寒隻應了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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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我想,那時候他可能已經預料到自己的下場了。”聽到這裡,何疏忽然道。
“是,我到回紇不久,就聽見他起兵造反的消息。”廣寒道。
進退兩難,生死不由己身,仆固懷恩在許多絕路裡,選擇了身敗名裂的那一條,他引異族幾十萬兵馬進犯大唐,成為名副其實的叛軍,最終被郭子儀所滅。
沒有人支持仆固懷恩的起兵,就連他那老母親,也提棍追著他打,為了家族,為了自己曾經引以為豪的忠義,仆固懷恩哪怕再多不得已,也鑄成大錯,他隻能用自己的性命來償還。
他的死,隻換來天子一句略帶遺憾的“懷恩不反,為左右所誤”。
何疏道“那你呢,你在回紇過得怎樣?”
廣寒“塞外寒苦,公主待我如兄,十多年後,其夫登裡可汗欲犯大唐,在左右慫恿下,準備先殺公主。當時他調派上千人圍了公主駐地,左右親衛皆在亂刀中被殺,最後隻有我一個。”
隻有他,一夫當關,以一當十,殺了數不清有多少人,登裡可汗派來的人,一撥又一撥倒下,屍體堆累如小山,血水順著地麵流淌四周,廣寒隻覺手臂已經沉重到拿不穩槍,人卻依舊還是殺不完。
但他身後還有個崇徽公主,他曾答應過仆固懷恩,要護住對方的性命。
“兄長,你讓開吧,他們隻要我!”
在他背後的公主也如是說道。
廣寒緩緩搖頭。
那是他答應過仆固懷恩的。
隻要答應過,就要做到。
許君一諾,雖死不悔。
年少時,他也曾經想過,以自己的武功,若生在三國,也許是個趙子龍呂奉先,而非這樣藉藉無名,隻能因血脈而恥,躲藏一生。
但後來,他漸漸就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妄想,因為在這樣一個時代,能作為一個人活下去,已經是最大的奢侈。
仆固懷恩給了他這樣的機會,他也要以性命去報答。
“你死了。”
何疏輕聲道,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在那樣敵我懸殊的圍攻之下,隻怕關雲長再世,也無能為力。
“是的,我死了。”
身中十數箭,身上刀槍傷痕無數,便是鐵人也難以再堅持下去。
崇徽公主渾身發抖,躲在廣寒身後,一動不敢動。
她發抖,不是因為她害怕,是哭得不能自已。
她不敢動,也不是因為她怕被亂箭射死,而是她知道廣寒一直在自己前麵擋著,以命相護,不讓她死,如果她妄動一下,廣寒可能也會跟著擋在前麵,因此連累對方受更嚴重的傷。
她怕死嗎?
自然是怕的。
但事已至此,懼怕也毫無作用。
她是仆固氏女兒,也是大唐公主,若不能死得有尊嚴,隻會讓人越發看輕。
至於兄長,他原本也不是朝廷派來的官員,隻要自己死了,本不至於被為難。
“讓我去吧,隻要我死了,一切就都解決了。”
她喃喃道,終於下定決心,從蜷縮抱膝的狀態,以手撐地,決然而然起身赴死。
仆固一族,世代忠良,雖有父親晚年糊塗鑄成大錯,但其他人,從未敗壞過家國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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