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葉安, 字惟山,京城人士。
無論趙疆的這輩子還是上輩子,這位葉先生都是聲名顯赫的人物。士林中執牛耳者,全天下讀書人不敢想望的標杆人物。
葉安幼輕時便以一篇《送學賦》才名大燥, 及至青年, 三元及第,翰林院後山的“士林”中便有他所手植的“狀元柏”, 如今已有四十餘年, 蒼翠遒勁,樹皮卻都已叫來趕考的學生們摩挲得格外光亮了。
葉安官至左都禦史,如今也並未致仕, 而是領了翰林院在編書。今年的科舉,他便是諸位學子的的座師。
春闈沒幾天了, 正是葉安閉門不出低調行事的時候,卻不想在弟弟這裡碰上了京中攪動風雲的人物。
按理,他應該躲在屏風之後, 不該此時現身。
但葉安到底無法將目光從他的身上挪開。
他太年輕了。葉安想。
正是這樣的年輕人,做得出退敵北胡, 在大殿上技驚四座的舉動來。
故人之子,的確有故人之姿。
“趙將軍,怎麼也愛這些玩物不成?”葉安問道。
趙疆露出微笑,“我在北地曾經訓過鷹隼。”
葉安眼睛一亮,到:“不妨細細說來。”
一個有心結交,一個正中下懷, 的二人就如何熬鷹如何鬥隼很是交流了一番心得,到把幾個小孩和主人葉平晾在了一旁。
葉平如坐針氈,渾身刺撓。
直到兩人又笑過一輪後, 葉安才發話道:“維德,去取我放在你這裡的那幅畫吧,我想贈給趙將軍。”
葉平如蒙大赦,趕緊站起身取畫去了。
葉安這才轉向趙疆,淡淡道:“我這弟弟也四十許人了,不如幾位小友遠矣。”
他一指安安靜靜坐在原地的趙璟等幾個孩子。
趙疆笑道:“小娃娃心裡的事情少。”
他自己說完,自己忍不住看了趙璟一眼。
他兒子可能不算“心裡事少”的小娃娃。趙疆一念及此,便覺得心情複雜,也不知是驕傲還是鬱塞。
明人不說暗話,他很乾脆地站起身來對著葉安施以一禮,“先生可看看這幾個孩子能否入眼。”
葉安並不意外。
他許久不曾收過學生,但也不是沒有京中的勳貴子弟想要拜入他的門牆。
他笑指趙疆道:“你好大的膽子。”
葉安又一指排排坐在下首的四個小蘿卜頭:“老夫已言明不願為天子之師,你卻要我教這幾個乳臭未乾的娃娃?”
趙疆道:“天子之師有什麼意思?”
凡他一犯狂妄的毛病,笑起來的時候眉梢就會跟著動。
“我許給先生的束脩,乃是一座天下學子都可入內參閱的書館。”
葉安一愣,不由得問道:“什麼書館,如何使天下學子入內?”
趙疆慢悠悠地端茶啜飲,眼見著老爺子要發急了,這才道:“聚天下之書於內而人可儘覽之。”
“我曾在陛下麵前發下宏願,書館一日不成,我便一日不歸北境。”
這書館內不僅藏書,還可供閱覽。士子每人持一身份文籍入內,登記後便可閱覽書籍。
家貧者,可抄書給館中,以抵書資。
書冊日多,士子便可將的書冊借回家中的閱覽,抵押幾個錢,許諾將書本完璧歸還即可贖取。
葉安越聽眼睛越亮。
他甚至忍不住開始打斷趙疆,追問起來。
“書從何來?”
“借閱者真的不設門檻?”
“若珍本損毀又該如何?”
大盛有紙,且工藝發達,不光有各色宣紙,更有花箋等風雅之物。但書籍依然珍貴。古籍珍本,大多都被書香人家私藏,而藏書的豐富程度,就直接象征著一個家族的富足程度和文化底蘊。
葉安便有一座私人的藏書閣,更見過許多珍本孤品,甚至臨摹過前朝的名人詩畫。
讓他心神震顫不已的,並不是趙疆所描繪的書館如何恢弘龐大,擁有多少書卷古籍。而是……而是他口中那一幅不分老幼,皆可入讀的圖景!
盛世……隻有盛世,才堪有如此的氣象!
趙疆一一解答。答完,給出最後一擊。
“此館落成,當以惟山先生為館長。”他露出一個誌在必得的笑來:“方不負先生這半生書蠹詩魔!”
葉安撫掌大喝道:“好,好,好!”
他此刻再看趙疆,隻覺得此人麵貌清雋,骨秀神清,不由得憾道:“你如何、你如何習武不從文?!”
趙疆慣會順杆子爬:“若有名師,允文允武。”
葉安大笑。
他許久不曾如此開懷,笑聲將拿著畫卷進來的葉平嚇了一跳。
葉安接過畫卷,便對趙疆道:“你我賞畫,倒不如讓幾位小友到外間去坐一坐。我倒也正有幾句話,想問一問他們。”
一旁正襟危坐的趙璟和盧昭都知道,這是老爺子要考教他們了。
兩個小孩都是人精中的人精,隻看父親/師父對待這位先生的態度,便知道這考試萬萬要精心應答,不由得神情具是一緊。
隻有一旁的奇瑞滿臉無聊,隻盤算著什麼時候能回府吃飯,此刻一聽竟然還要考試,整張臉上都露出了無生氣的沮喪來。
他寧願麵對那個討厭的趙琰和公主府的惡犬!
但趙疆斜斜一道眼風掃來,正打算抱怨一二的五皇子殿下立刻就把嘴閉上了。
他開始思考自己腦子裡還記得幾首詩,到時候隨便塗在卷子上,不知能不能蒙混過關?
幾個小蘿卜頭乖乖跟著葉平出門去了——顯然,葉平也是和這些孩子們在一起時要更自在些,臉上已經不自覺地掛起了笑意。
葉安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
趙疆瞧著這二人眉眼間有些官司,不由得道:“您對葉先生未免有些求全責備。”
葉安那篇使之名動天下的《送學賦》,寫的就是送弟弟葉平去上學。這是現在學子們必讀的駢賦,想必讀完之後除了震懾於作者的文采,也免不了問一句這《賦》中的“維德”在做什麼。
有這樣文采斐然的兄長,這位維德想必也是少有才名吧?
葉安不樂意提不爭氣的弟弟,隻瞪了趙疆一眼,“這畫你看是不看?”
不等趙疆答話,他便在長案上鋪開卷軸。
工筆山水,畫的是高山聳峙,怪石嶙峋,中有一人,沿著溪澗奔行,做少年打扮。
這畫有些年頭了,畫紙略顯黃脆,筆法卻極其鮮活。
三描兩畫,便將少年人的矯健恣肆活脫脫印在了這山水之中。在他步伐之下,顯得山愈險,水愈清,仿佛下一刻便要脫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