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江南學子賴昌高中會元!
這消息就如同長了飛毛腿一般, 幾乎在一天之內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傳聞那賴昌,生得麵闊耳大,十分豪爽, 且仗義疏財。他如今便暫住在長公主府後巷賃的一處院子中, 但凡去那給他道一聲喜的,各個都有二分銀子的紅封拿呢!
一時間京中人人爭先, 幾乎快要把賴昌的門檻踏斷了。
趙疆也聽說了這個消息。
他也不由得一驚, 從榻上坐起身來,將正在他身上亂爬的趙琰直接給掀了下去。
這幾日趙琰斷了奶,改吃些肉蛋奶絞的糊糊和菜粥, 身量愈發地滾圓起來, 掉在床榻上竟砸出“咕咚”一聲巨響。
他不滿意地踢了他爹一腳。
“誒呦,祖宗誒, 可不敢踢你爹!”程勉趕緊攔住這位無法無天的二少爺。
趙疆前幾日喝了冷茶, 最近又吃多了那棋子餅,早上練了一趟拳居然嘔吐不止。
把程勉嚇得魂出竅七魄升天。
把完脈問他:“你心火怎麼這樣旺?”
——他還以為是那倒黴的毒酒餘毒未消。結果一把脈, 是心火上衝,脾胃失調。
程大夫一邊鬆了口氣一邊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的情形, 難道不比咱們剛入京的時候要好麼?”
鎮北王府諸人剛剛入京那一會兒,那才叫一個“風刀霜劍嚴相逼”, 隻年節上景陽宮中的一盞毒酒,幾乎就讓整個鎮北王府就此北天折柱, 雲散煙消。
如今趙疆在禮部掛了個閒職,那瘋皇帝也一直沒來找事, 北地春種順利,冬天清淤的河道幫上了大忙。
除了承襲鎮北王爵位的事情沒找落之外,最近堪稱歲月靜好。
“有些事, 也不能急在這一時。”程勉頓了頓,道:“這可不是你十四五那時候了,我的二爺!”
襲爵的事,自古也沒有短時間內便解決了的。就連欽天監算個吉日也要五個月功夫,更何況這之前還要皇帝鬆口、臣工讚同。
程勉掰著手指算:“李成茂李大人,他現在站你這邊。葉安葉學士,他如今雖不方便表態,但總歸不會反對。還有京郊大營的羅堰羅將軍,你也看見他贈你的年禮了。”
趙疆雖然身無爵位,但畢竟是鎮北王趙英的兒子,又掛了個禮部侍郎的頭銜,今年在京中過年,長公主府收到的炭敬就已經堆滿了一整座庫房。
羅堰人沒來,但遞了帖子。
他送的節禮都很樸素,隻其中有一座奔馬的白玉雕件,雖然用料並不昂貴,可是雕工上佳,兩匹奔馬,鬃毛飄飛,形態流暢自然。
一馬在前,一馬在後,錯了一個馬頭的距離,且後馬奔跑的姿態剛巧是微微低頭。
此為馬首是瞻。
趙疆看到這個擺件,也就明白了羅堰的意思。
他想起那兩匹奔馬,淡淡道:“羅堰忠直之人,概不會這些討巧的法子。他身邊該是有個出謀劃策的人。”
上輩子羅堰也曾在使團入京時出戰,在於北胡人的比武中身受重傷且斷了一臂,自此告老,離開了京郊大營。
趙疆大軍圍困京城,大小戰役也數不勝數,待入城之時,羅家人披麻戴孝跪在馬前,被侍衛以大不敬抓捕,趙疆才知道原來這位斷臂的將軍竟重以伍長的身份守城,死得連屍骨都沒找回來。
那時羅堰的兒子都已是十餘歲的中年人了,形容麻木悲痛,倒是他孫子仍是少年,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趙疆。
“阿翁曾經讚你是英雄,是阿翁看錯了你!”
趙疆瞧著少年的麵容,卻已根本想不起羅堰的模樣。
他也隻能說:“你阿翁卻的確悍勇,我不曾看錯。”
他喜愛悍勇忠直之人,但若忠直的對象不是他,總難免痛惜。
如今羅堰不曾重傷斷臂,或許他記憶中那少年紅如兔子的眼睛,也終於不必再痛恨地入他的夢來了。
程勉卻非常“多心”地聽出了趙疆的“言外之意”。
“怎麼,羅將軍身邊有高人指點,你身邊卻隻有我這麼個碎嘴大夫,二爺求賢若渴,心癢難耐了?”
程勉的話說的酸不唧唧:“可見那兩匹馬是送進您心裡頭去了。”
一旁的趙琰跟著湊熱鬨:“馬,馬!”
趙疆倚著榻上的軟靠,低聲道:“鎮北……”
他當然在意這個爵位。哪怕整個大盛或許都不會存在很久,但他卻無法視父兄的信念如無物。
上輩子他上京來要說法的時候,根本沒有意識到這鎮北王的爵位除了由他來繼承之外,還有其他的可能。
當他意識到皇帝真正想要的,是北境再無“鎮北王”的時候,他付出了相當慘烈的代價,數騎出京,返回北境舉旗起事。
他做了大盛的叛臣賊子,也曾惶惶,怕地下的父兄唾罵。
但他不能讓“鎮北”之名無人繼承,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整個北地如魚肉般任人宰割,自己卻在京城裡真的做個閒散王爺。
他雖已擬定了以水利農商發展北地,在京中徐徐圖謀的計劃,但日子這樣一天天過去,上輩子那個夤夜出京的節點已經如奔馬馳過道旁的樹木一樣倏忽而過,再不可追。
而他曾經熟識的名字,他了解的軌跡,正在一點一點地發生陌生的變化。
如今,上輩子記憶中高中會元,隨後在殿試中被點為狀元的談雲竟然也與榜首失之交臂。
難不成果然是他把人家攆去慈幼院烙燒餅,才耽誤了這才子的成績?
趙疆一邊暗覺好笑,一邊也隱約感到焦慮。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上一條新的,看起來平靜的,暗生荊棘的路。這條路通往何方,尚不可測定。
而他本習慣於掌控一切。
這種焦慮他不能對程勉鄧瑜等人言說。或者說,這世間無人能承擔他的傾訴。
要是趙堤活著就好了。趙英也行。
也許他們還活著的話,這些焦躁隱憂根本都不會出現。
他隻需要做個能征善戰的驍騎將軍便好。
這太軟弱了,趙疆想。當這個念頭隱約掠過他的腦海,他便覺得十分不妥當。再世為人的帝王,哪個會如此傷春悲秋?
程勉將紮在趙疆手腕子上的銀針慢慢撚出來,道:“炭球都知道吃飽了閉嘴,犯困了睡。”
“你如何能這麼折騰自己?”
趙琰一頭撞進父親的懷裡,大叫道:“炭球,炭球!”
他最近的愛好就是拿腦袋頂趙疆的胸口,仿佛跟父親硬實的胸膛較上了勁。
趙疆都被他頂得“嘶”了一聲,不安分的胃脘登時抽跳起來。
程勉伸手抓趙琰的後脖領子,居然一時半刻沒將他從趙疆身上撕下來。
趙疆擺擺手,“隨他玩去吧。”
他慣會忍痛,此時麵上也是神色如常。
倒是程勉,將拔出來的銀針又給他撚回去了。
“多思傷脾,你彆不當一回事。”
趙疆支著手由他撥撚調弄,隻道:“隻這一時而已。”他又問道:“七日忘的解法,你可研究出來了?”
程勉神色一斂,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趙疆捏了捏眉心,扯出一絲笑來:“你也說了我掛心的事多,總不至於再為這一件發瘋。”
他已篤定女孩就在鷲峰之上,且處於極為嚴密的看管中,這一時間反而是安全的。
他隻是……隻是心中空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