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師生間(1 / 2)

馮佩儀在當老師之前,也是光州市文工團的演員。

在她的演員時代,那些年跟現在還不一樣,當初能演的劇很多,她以為自己能在舞台上站一輩子。

可後來變了,她的老師被下放了,她和同學們也不能演自己心愛的劇目,甚至在那批公布的樣板戲裡麵,他們找不到自己能演的。

因為經曆過輝煌,在舞台上綻放過光彩,因而更加難以忍受跌落時的痛苦。

他們是演員,卻沒有舞台,也沒有觀眾。

總有的文藝人不願這樣苟延著演員生涯,於是憤而離開這個地方,寧願就此結束,轉而投入其他行業,也不要這樣。

馮佩儀當時也很彷徨,她很想繼續演話劇,但所有人都告訴她,以後都演不了了,然後他們給她一一分析為什麼演不了,激憤地跟她說,他們是話劇演員,他們的演藝人生不該這樣寂寂無聲,然後拉著她一起去找肖星團長請辭。

馮佩儀當時對這位新團長並沒有多少好感,當然也談不上厭惡,她隻是更想念原來的老團長。

除了因為樣板戲中沒有話劇,還因為老團長也不在了,整個文工團像是經曆了一番大清洗,變得十分陌生,所以大家才想著要離開。

她其實也很難過,因為她真的很喜歡演話劇,在舞台上的時候,她可以擁有角色的人生,這讓她能短暫地忘掉家裡酗酒的繼父和軟弱的母親。

她並不想回家,也不知道離開文工團之後可以去哪裡,但話劇舞台是心中的聖地,她也覺得它不應該被玷汙。

也許她可以像眾多青年一樣,選擇下鄉,去那些淳樸的地方。

可就在她和同學們朝肖星團長請辭時,肖團長跟他們說了一句話:留下來,以後大家還能繼續演話劇的。

其他人都嗤之以鼻——怎麼演?連劇本都沒有,演什麼?

當時雖然也有其他文藝團隊演小話劇,但幾乎是隻公演一次就被封了,儘管沒有什麼處罰,但話劇劇本創作耗費心血,到頭來卻成了一次性的東西,任誰都消耗不起。

所以其他同學並沒有將肖團長的話聽進去,依舊走了。

隻有馮佩儀還在猶豫,因為她沒有地方可去。如果能繼續演話劇,那即使這新團長不如老團長,即使文工團許多老熟人都已經不在了,可為了話劇,她可以忍受這一切。

可她也怕肖團長這話隻是哄騙,於是問他,以後還能怎麼演?

肖團長回答她:光州文工團的話劇組不會解散,有專屬的排練室和舞台,哪怕暫時無法公演,但內部演出一直會有。

緊接著,當時肖團還長說了一句話,讓她記到了現在——

凜冬不過是一年四季中的一部分,總有過去的時候。

於是馮佩儀留下來了,因為話劇組幾乎全走了,所以她既是老師又是演員,後來隨著招新越來越多,她正式轉為文工團在編的老師。

從紅極一時的少女演員,到退居幕後的青年老師,馮佩儀迎來了一個個眼裡帶光的學生。

直到李瀟瀟這小姑娘來到她跟前,她終於明白這世上真的無絕對,肖團長說得對,將來未可知,即便現在樣板戲中依然沒有話劇,但他們話劇人又重新站到公演的舞台上了!

曾經肖團長拉了她一把,她今天才能再次親曆如今的盛況。

現在是時候輪到她拉自己的學生一把了。

可現在文工團和當年的情況不一樣。當初文工團人才凋零,肖團長臨危受命,想著能挽留一個是一個。但今天,文工團人才濟濟,加上吳芳遲遲沒有恢複狀態的苗頭,批了這麼長的假期仍給她留著編製,文工團已經是仁至義儘。

今天肖團長出麵乾涉這件事,也是憑著跟光交會會館館長的交情。身為團長,肖星也已經做得夠多了。

可彆人做得再怎麼樣,吳芳自己走不出來也是沒用的,文工團不可能一直寬容著她,這樣對其他演員不公平。

馮佩儀的聲音有點沙啞:“我今天跟她談了很久,她聽不進去。”

李瀟瀟也是曾經從雲端跌落低穀的人,儘管事情的原因不一樣,但那種絕望到想要一個人消失的心情,她也感受過的。

這個時候的吳芳,隻想逃離一切,其他都無所謂了,當然聽不進去馮老師的話。

人有時候其實像一隻蝸牛,遇到傷害會躲進殼裡,隻有自己重新出來,才能繼續向前。可如果蝸牛被強行打碎身上的殼,蝸牛會活不久的。

“老師,既然她聽不進去,”李瀟瀟想了想,說,“那我們就不要再跟她說了,讓她自己想通。”

馮老師歎了口氣,像是在感歎她的天真:“嗯,像她說的那樣,她說也許下鄉遠離呂洋之後,慢慢沉澱下來,說不定哪天就過去了。”

她無奈地笑了笑,有點自嘲地說:“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人還能好好的。”

下鄉有多艱苦,兩人彼此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吳芳逃避現實的理由。

肖團長那邊已經準備批流程了,吳芳現在這情況,剩下的幾天估計也不會跟大家一起練習了,甚至可能為了避免呂洋再次騷擾文工團,她會選擇回家,等到批複下來,就會直接下鄉了。

苦口婆心勸了那麼久都勸不通,她又怎麼可能在短短幾天裡自己想通呢?

李瀟瀟卻一臉堅定地說:“老師,我們是話劇演員,可我們也是觀眾。正因為我們是演員,所以共情能力比普通觀眾更加強。站在舞台上,通過故事發人深省,通過角色給觀眾傳達信念,這不是我們一直以來在做的事情嗎?為什麼到了吳芳師姐這裡就是個例外呢?”

馮佩儀愣了一愣,隨即馬上就反應過來了,眼裡重新燃起希望,又有點不確定地看著李瀟瀟:“瀟瀟,你是說……你打算以吳芳和呂洋為原型,寫一部新劇?”

李瀟瀟點點頭:“差不多。”

馮佩儀皺了皺眉,又搖了搖頭:“這種題材不行的。”

這種情情愛愛,拿到台上就是“靡靡之音”,格局小了,沒有大愛,也沒有主旋律。

題材?那要看怎麼包裝和表達了。包裝和宣傳,也是一種藝術,是現代創作團隊必備的自我修養。李瀟瀟微微一笑,小聲地說出了自己的創作方向。

馮佩儀最初還不抱什麼希望,可聽著聽著,她的臉上慢慢透出驚訝的神色,一顆心仿佛走了一遭跌宕起伏的路,從動搖到堅信,眼底隱隱跳躍著小火苗。

當年文工團遭逢變故時,她才十九歲,熱血澎湃,到今年她二十七歲,從台前轉到幕後,帶著一群學生,這讓她變得比之前成熟沉穩了許多。

可此時此刻,聽著那個隻有雛形的新劇本,她忽然像是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那股身為話劇演員對舞台表現的振奮,在她心頭跳躍,讓她無比興奮與激動。

李瀟瀟大致說完後,握著馮佩儀的手:“老師,這個角色就拜托您了,隻有您能做得到。”

她確實要以吳芳和呂洋為原型創造角色,吳芳為原型的角色確實也是主角,但呂洋不是。

在劇本中,這狗男人隻會是反派配角,就像是在吳芳漫長的一生中,這狗男人隻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坑,隻要跨過去了,就沒他什麼事了。

比起呂洋那狗男人,文工團的老師和同學,才是在吳芳人生中陪伴更久的人。尤其是馮佩儀老師,手把手地教導她,亦師亦友,讓她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教導成德藝俱備的話劇演員。

因此,這是一部雙女主的新劇,說的是一個大女主怎麼將小女主從怪圈中救出來的故事。而這個大女主是一名不讓須眉的女軍人,在出任務時遇上被渣男PUA的小女主職工,女職工在女軍人的幫助下,擺脫渣男,成為能頂起半邊天的新時代女性。

這既符合軍民互助的時代主題,又能體現新時代女性的特點,光州是省會大城市,而且地處沿海,本身思想就比國內其他地方開放,各單位中也不乏女高層,天時地利人和,為這部劇的誕生提供了非常好的條件。

由馮佩儀來擔任這部劇裡的女軍人,能讓這部劇意義非凡,而且時間緊迫,寫劇本也需要時間,剩下的排練時間不會多,由馮佩儀和李瀟瀟擔任雙主角,將能極大地提高排練效率。

劇本確實是好的,但時間非常緊,可馮佩儀相信李瀟瀟能做得到,終於反握住李瀟瀟的手:“瀟瀟,你是個好孩子,如果這次吳芳走出來了,你就是拯救了她一生的大恩人。”

“老師,我不是為了要師姐的感激才這麼做的,”李瀟瀟想了想,說,“現在這個社會,女孩子遭受的惡意太大了。女孩子之間,本就該互相幫忙的。”

彆說這個時候,即便是到了現代,女性依然在社會上遭受到惡意,而且其中有不少是來源於同性,女人有時候對同性莫名地苛刻,以至於總有人感歎,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李瀟瀟又說:“師姐沒有錯,她為什麼要避讓呂洋呢?明明是呂洋的錯,不是嗎?我知道現在依然很多人對女孩子很苛刻,女孩子被冒犯了,被傷害了,即使懲罰了加害的那個男人,受傷的女孩子依然要承擔各種不友好的目光和留言。”

“可這是不對的,”李瀟瀟握了握拳頭,“不能因為大家都這麼說,我們就認為這是天經地義是真理。要滾的是呂洋那對狗男女,師姐感情受傷了,已經付出了代價,不能再讓她承受其他損失,丟了自己的事業。”

“是這麼個理,”馮佩儀歎了口氣,笑著拍了拍李瀟瀟的手背,“沒想到你小小年紀,連這個都想到了。那我現在馬上去跟肖團長說一下,請他將流程壓一壓。”

李瀟瀟忙不迭點點頭,跟肖團長交涉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因為如果按正常流程,他們根本來不及準備。

畢竟,他們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單單隻是上台演出,對吳芳的影響力是有限的,他們要將這部劇的功能發揮到最大。

除了台上的表演之外,四周觀眾也互相有感染力——如果到時候坐在吳芳身邊的是普且信的臭男人,這種臭男人觀眾根本不可能認可這部劇的內核,隻會邊看邊罵。因此,他們還要邀請有影響力的成功女性來觀看,最好能邀請其中一位上台發表感言,以自身的經曆,加固舞台內容傳遞的思想。

因此,他們除了要抓緊時間寫劇本和排練之外,對新劇的宣傳、對嘉賓的邀請,乃至到最後報社的采訪曝光,改變社會輿論方向,所有環節都缺一不可,同等重要。

事不宜遲,兩人一同往肖團長的辦公室走,李瀟瀟不方便進去,隻能在外麵等著,馮佩儀敲了敲門,得到允許之後,這才走了進去。

原本一大早時,吳芳就已經跟肖團長談過了,但是肖團長還是先勸了一下,讓她再考慮考慮,結果出了中午那事兒,吳芳本來就脆弱的心理再次崩潰。

原本上個月首演時,吳芳臨時退演,就已經感覺很對不起大家,中午大家再次為她出頭,白楊差點動手,甚至被呂洋硬扯關係,還讓肖團長為她去跟光交會公館那邊交涉,她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了,這樣隻會將整個文工團牽扯進來。

肖團長一看到馮佩儀進來,就猜到她是要說什麼了,歎了口氣:“馮老師,我中午的時候跟吳芳那孩子再次談過了,她去意已決,我也已經答應她放人了,這事到此為止吧。到下麵冷靜一下,或許也不是什麼壞事,在市區這邊,她也呆不下去。”

馮佩儀目光灼灼地看著他:“老師。”

聽到這個稱呼,肖星有點意外,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從前的什麼事情,不由得笑了笑,臉上有點無奈,似乎又有點懷念。

肖星也是演話劇出身的。

當初他來接任文工團團長的時候,話劇組的學生們意氣用事,隻有馮佩儀留了下來。那時的她,也不過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姑娘,比新招進來的學生大不了多少,根本壓不住新學員,肖星就手把手地教她,要怎麼樣才能從演員轉變成一名老師,同時也將自己的表演技巧傳授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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