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配音員(1 / 2)

李瀟瀟曾經聽過很多年輕人吐槽譯製腔。

生硬, 造作,搞笑,還不如看原片。

李瀟瀟少年時期也曾拿著手機, 在那些推日漫CV的帖子裡,逐條回複那些拉踩譯製片配音的層主。

日本動漫產業發達, CV偶像化, 能吸引到一大批中國粉絲,李瀟瀟並不覺得意外, 她也有自己喜歡的日本CV。

甚至, 那些拉踩的樓層裡,安利的CV, 就有她也喜歡的。

但她依然不能忍,朝拉踩的人開火了——

你喜歡日漫CV是一碼事,拉踩自己國家的老配音演員算是怎麼回事?更何況,這些老藝術家的聲音承載了多少人的童年,他們風光無限的時候, 你家CV還沒出生呢!

那些被吐槽的老配音演員們, 其中就有她爺爺, 還有好些她爺爺的工友。

一堆日漫粉中混進來一個“老古董”,帖子頓時就轉了風向,變成了一場圍攻罵戰,李瀟瀟絲毫不慫, 跟他們激情對罵。

那場罵戰的最後,以對手們整齊刷屏“這老東西慫了夾著尾巴跑了”為結尾, 因為李瀟瀟在發出最後一條回複時,被在旁邊站了半天的老師沒收了手機。

老師要請家長,於是李爺爺去學校了, 拿回了手機,把在教師辦公室門口前耷拉著腦袋罰站的孫女領回家。

李爺爺路上沒說李瀟瀟半句,李瀟瀟幾乎懷疑老師是不是什麼也沒說。

李爺爺把手機還給了她,領著她轉了一圈市場,買了一大堆菜,還拿著老人機給自己那群早就退休的工友們打電話,讓他們今晚來家裡吃飯聚一聚。

到了晚上,李家十分熱鬨,這些曾經紅透全國的老配音演員們,跟所有普通老人家差不多,有說兒子女兒忙得要死總不回家,還有的說自己最近迷上了個小明星,要跟孫女一起追星等等。

李爺爺說起現在的年輕人好多看日本動畫的,他們好歹是國家一級演員,這些小屁孩兒們都不認識他們了。

他旁邊的一名老工友哈哈大笑,說:“老李啊,沒看出來你還在乎這個,這有啥?兒子終歸是兒子,哪個爸爸不認識咱們?”

另一位老工友也笑著說:“老李,這年頭一個明星也就紅那麼幾年,咱們占了一整代人,知足吧!下一代聽眾,得交給下一代配音演員呐!”

那老工友拍了拍李瀟瀟的肩膀,開玩笑地說:“交給瀟瀟不就行了嘛!”

那一刻,李瀟瀟也終於明白,這些老藝術家們不是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怎麼評價他們的,隻是他們根本不在乎。

他們經曆過1976年之前的寒冬,經曆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的輝煌,經曆過九十年代到21世紀前的式微,起起伏伏,大起大落,隻有和他們一同經曆過這些時代的觀眾聽眾,才看得懂這些時代的眼淚,其實是寶貴的珍珠。

這些珍珠的寶貴之處,不僅在於流傳至21世紀的譯製片成品,還在於1976年之前,他們負重前行的勇敢和堅定。

他們之中有的人會從城裡下到牛棚,還有的人會在牛棚裡突然被召回,就為了配一部譯製片,配完後寫檢討,又回到牛棚裡繼續反省。

可即便是這樣,他們依然在堅持。

此時此刻,李瀟瀟仍是聽著陌生的台詞聲音,重鋒單手捧著她的臉,拇指輕輕刮過她眼下。

為什麼哭?李瀟瀟也說不準到底是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離當初夢寐以求的時代如此接近,也許是因為她發現,哪怕這個世界不是她前世的世界,此七十年代非彼七十年代,但曆史是如此地相似,在這個世界的七十年代,也有人像她前世認識的前輩們那樣,為配音事業蟄伏和冒險。

重鋒心裡很疑惑,電影剛放了沒多久,並沒有什麼傷感的情節,可他手心仍是一片濕熱。

李瀟瀟搖了搖頭,把思緒從紛雜的想法裡拉了出來,吸了吸鼻子,止住了眼淚,也湊到重鋒耳邊笑著小聲說:“因為好看。”

四周都在專注地看著電影,李瀟瀟幾近耳語。

重鋒才剛剛從外麵進來,冰冷的天氣讓他耳朵還覆著一層寒氣,他能感到小姑娘那點氣息落到他耳朵上,濕潤溫熱,化了那點寒氣,耳朵上那點脆弱的皮膚頓時一陣酥酥麻麻,帶著點微癢。

李瀟瀟是南方人,以往總靠一身正氣禦寒,但現在團長就在旁邊,她又有點心猿意馬了,一絲正氣都不剩,背後寒風從禮堂門無聲地湧進來,她身上沒少穿,但手還是冷。

重鋒的掌心很熱,她剛才就發現了,貼在她臉上的時候舒服得很。

她用手背貼了貼重鋒的手背,小聲地朝重鋒說:“團長,你的手好暖呀。”

明明穿得那麼少,竟然同時保住了風度和溫度,不愧是團長。

重鋒看了一眼他們身後的禮堂門,腳跟一退,站到了她斜身後,擋住了門縫透進來的寒氣,又握起她的手,塞到他軍大衣一側的衣兜裡,低聲說:“暖一下。”

禮堂裡本來人就多,站得近,又是在黑暗裡,不會有人看到他們的動作,李瀟瀟的手不敢亂動,低低地“嗯”了一聲,又裝作若無其事地看電影。

《紅舞鞋》說的是一名芭蕾舞者佩姬在愛情與事業中徘徊,而事業與愛情在電影裡又分彆由一個男人代表。代表事業的是舞團老板萊蒙托夫,代表愛情的是丈夫朱利安,這兩個男人都要佩姬做出選擇,最後佩姬不堪壓力,既沒有重返舞台,也沒有挽回丈夫,失去了生命。

選擇藝術還是愛情,是這部電影麵世後,從未停止過的爭論。

李瀟瀟把手揣在重鋒衣服裡,安靜地看完了電影。

內參片是這個時代的特殊產物,所謂內參,就是內部參考,看完後還得抨擊一番裡麵的腐朽思想。

李瀟瀟聽到許多人在抨擊佩姬和朱利安,正是因為這種小情小愛,造成舞台上失去了一位出色的芭蕾舞者。

觀眾們陸續走出禮堂,馮露剛才在禮堂裡就哭得稀裡嘩啦,這會兒眼睛鼻子都還紅紅的。

她唏噓不已,也在罵著朱利安:“這個小家子男人,竟然為了這點事要佩姬退團,佩姬怎麼喜歡這種人……”

她說著說著,又轉過頭,一臉警告地看著方浩明。

方浩明渾身拉響了警報,一看馮露那表情,不等她發話,他馬上就開口表忠心:“馮露,我是絕對支持你跳芭蕾的!”

馮露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方浩明拍了拍胸口,一臉後怕。

馮露又朝李瀟瀟說:“瀟瀟,好看吧?哎,就是不知道在咱們回去光州之前,還能不能再看到其他片子。”

“好看,”李瀟瀟點點頭,“演員演得好,配音也配得很好。”

儘管馮露之前跟她說過不要跟配音演員來往,但也沒有吝嗇對他們的讚美:“那確實,萊蒙托夫的聲音可真好聽,好像是滬市電影製片廠的蒙煥山配的吧。”

重鋒跟方浩明本就對這些內參片不怎麼感興趣,雖然看完了,但沒什麼感覺,隻聽著兩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討論著。

走到家門口後,幾個人各自回屋。

重鋒拿出鑰匙開門,李瀟瀟站在他旁邊,雙手背在身後,問:“團長,你在光州軍區,是不是其實也可以拿到內參片的票?”

門鎖卡擦一聲被打開了,重鋒推門入屋,一邊把燈打開,一邊應了一聲:“嗯。”

李瀟瀟眼神一亮:“那……”

她沒有說後半句,隻眼巴巴地看著重鋒,心想團長一定懂她的意思。

重鋒低頭看著她:“你喜歡這些?”

麵前的男人目光平靜,語氣也很正常,像一句普通的問話,但李瀟瀟仍是感到了不尋常。

按照往常來說,她想要什麼,隻要開口了,重鋒都是毫不猶豫就答應給她,從不會像現在這樣,在說給還是不給之前,問這麼一句看起來沒什麼相關的問題。

李瀟瀟的腦子飛快地動了起來,眨了眨眼。

重鋒笑了笑,目光溫和地看著她,知道她在想要怎麼回答,卻也沒有說破。

李瀟瀟一直都覺得重鋒笑起來特彆好看,但現在她忽然就有點心虛。

不過“是”還是“否”的選擇,可她居然還要想著團長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團長會不會是覺得她太心機了?

於是,她也不想那麼多了,老老實實地點頭:“喜歡。”

重鋒又問:“如果你是佩姬,你會為了朱利安退團嗎?”

這個問題很重要。

他一直特彆怕瀟瀟一頭栽在哪個沒品的小白臉身上。

她在白沙村時是因為什麼原因落水的,他可一直都沒有忘記。那時她甚至不要他救,想要被水衝得遠一點,好讓舒誠緊張她。

他並不覺得那些情情愛愛的電影好看,但女主角佩姬,讓他想到了瀟瀟。瀟瀟和佩姬一樣有天賦,瀟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就已經為過男人不顧性命。

等她再長大一點呢?

她並不是真正喜歡舒誠,就已經做到那個地步了,等哪天真正喜歡上一個人,又會做出什麼來?

如果她乾乾脆脆地選擇其中一樣,不管是是藝術,還是愛情,他都無條件支持,可他怕的是她選不出,像佩姬那樣。

重鋒這問題一問出來,李瀟瀟想到的卻是他替她改俄語歌詞的那回。

團長一直都覺得她應該專注事業,而且上回方浩明也跟她說了,團長因為她不沉迷小白臉而感到欣慰。

而且團長本來就是事業型,原著裡最後就是達成了自己的目標,並且在強者的路上越走越遠。

事業型的團長,帶妹當然也是要帶成事業型。

李瀟瀟用手指,撓了撓臉頰,有點鬱悶地說:“團長,我要是佩姬,我是不會走到她和朱利安這條感情線的。”

重鋒一臉欣慰:“瀟瀟選擇藝術?”

“不,”看到重鋒皺了皺眉,李瀟瀟迎著他的目光,坦蕩地說,“藝術我要,愛情我也要,這本來就不是矛盾的。”

“我不會喜歡一個這樣逼我的人的。”李瀟瀟看著他,心口在砰砰亂跳,明明隻是借機說一句,卻仍是緊張得仿佛在告白一樣,“我喜歡的人,不會逼我做這種選擇。”

這答案出乎重鋒的意料,他愣了愣,好一會兒後才笑著說:“嗯,如果以後真有人讓你這麼選,你告訴我。”

李瀟瀟在心裡說,不會的。

想是這麼想,她仍是乖乖地點了點頭,又期待地問:“那……”

重鋒這回答應得非常爽快:“光州軍區放的內參片不多,以後碰上要放的時候,我把票給你。”

李瀟瀟眉眼一彎,高興地說:“謝謝團長!”

重鋒也笑了笑:“去洗澡吧,晚上早些休息。”

李瀟瀟“嗯嗯”兩聲,腳步輕快地收拾東西去洗澡了。

*

連著多日的交流學習,參會者們終於迎來了活動日,準備去爬長城了。

出發的前一天,朱新華老師特意抽時間說明集中時間和地點,讓大家都準備好水和乾糧。

都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很多學生都是第一次來京市,對這次活動都非常期待,心情也都興奮了起來,連當日的參會狀態都比之前要積極。

李瀟瀟怕冷,對於這種天氣爬長城,心裡叫苦不迭,但又不好請假,幸好李衛國和陳紅娟堅持要把帽子和護耳塞進行李箱裡,沒想到還真有用武之地。

第二天一早,眾人在會場門口集中,坐著大巴一起去到了長城腳下。

除了文工團的參會者之外,附近還有其他大巴,顯然也有彆的板塊參會者也來了。因為來京參會的人非常多,活動日出行各板塊都按人數錯開。

老師和演員們陸續下車,按照軍區規整好隊伍,然後在老師的帶領下踏上了長城。

李瀟瀟把自己裹成了一顆球,戴著帽子和護耳、手套,圍巾也拉了起來,擋住大半張臉,連鼻子都遮住了,隻留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

程珍珍也跟她差不多,兩個人還手挽手往前走。

馮露之前就在京市住過幾年,早就習慣了,而且她覺得這可比南方濕冷好受多了,一邊輕鬆地往前走,一邊驚訝地看著她們兩個:“你倆這也太誇張了吧?能透得過氣?也不怕悶著啊?”

確實有點,兩人不約而同地往下拉了拉,說話時都冒著白氣。

李瀟瀟回頭看了看長城大軍,許多人都在邊走邊說說笑笑,其他板塊的參會者跟文工團的都混在一起了。

她皺著臉小聲地問:“這要走到什麼時候啊?”

“看大家腳程了,”馮露自從考進光州軍區,每年這個時候都能占到名額回京一趟,所以這長城活動日也不是第一次參加了,“快的到下午三點,慢的得到五點多了。”

活動日除了是讓參會者活動筋骨之外,還為了讓大家互相之間多交流。

平日裡大家都在會場裡,因為大多時候都是聽課和學習,互動的時間並不是很多,所以到了今天,許多人都進行跨區交流。

李瀟瀟作為話劇組的風雲人物,加上長得漂亮,儘管她將自己包成了粽子,但一個人將她認出來之後,很快其他人也都發現了她,熱情地走在她身邊,向她請教各種問題。

她一開始還能有說有笑,後麵冷風倒灌進肺裡,她和其他人都不太得了,大家非常有默契地減少了說話量,直到最後都默默地各自趕路。

邗筠也是粵省土著,搓了搓手,感歎了一句:“這主意到底是哪位天才想出來的,真棒!”

馮露敏感地四周看了看,又回過頭小聲地提醒了邗筠一下:“少陰陽怪氣,你是嫌在城裡過得太舒坦了?”

邗筠聳聳肩,歎了口氣,捂了捂嘴巴,表示自己要閉嘴了。

馮露又朝眾人說:“你們看,部隊的人追上來了。”

李瀟瀟等人回頭一看,她們和附近的都是稀稀拉拉散亂的一片人,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早就看不到起點了,但在離這邊的最遠處,目之所及的另一端,一片整齊的軍綠色在緩慢移動。

隔著這麼遠還能看出在移動,可想而知實際速度有多快。

李瀟瀟原來還在好奇,明明之前她就問過團長,問他們是不是也要爬長城,當時團長還說要,而且跟文工團的日期是一樣的,但今早她下車的時候沒看到除文藝兵之外的軍人,她還以為她記錯了。

她奇怪地說:“這都快過去半天了,他們這才來啊?”

馮露擺擺手:“他們現在來,也能趕上一大早就開始走的我們啊。”

一陣寒風吹過,程珍珍冷得直哆嗦,緊緊地抱了抱自己:“也、也也是啊,哎,要不咱們也跑起來,跑到前麵等其他人。”

李瀟瀟表示自己跑不動了,程珍珍和邗筠先跑了。

馮露見李瀟瀟被風吹得臉都白了,朝她說:“哎,我們先歇一會兒,坐一坐,喝點熱水吧。”

大隊走得其實並不快,許多人其實都是走走歇歇,隻要不掉大隊就行。

兩人在牆邊蹲下,風被擋在牆後,李瀟瀟解下水壺,喝了兩口熱水,感覺整個人都緩過來不少。

“這個活動日吧,”馮露也喝了點水,慢慢地說,“其實也不止是活動和交流,就是也讓大家吃一下苦,不要忘了前人的辛苦,畢竟當年前輩們天寒地凍趕路時,比咱們這顆都慘多了。”

李瀟瀟點點頭,表示理解:“這麼想想,確實能接受多了。”

馮露想了想,又說:“你看咱們這些樣板戲裡,哪部不是在提醒百姓不要忘了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