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哲繹開鎖後, 微笑著朝李瀟瀟做了個“請”的動作。
李瀟瀟先是微微一愣,又抿唇笑了笑,把手放在門上, 一臉虔誠,眼裡帶著無限的憧憬, 輕輕地把門推開了。
吱呀——
四十來平米的錄音室, 即使是在大白天,室內仍是顯得比彆處暗, 朝向顯然不夠好, 裡麵的設備用品隻透著模糊的輪廓,牆壁不是白色, 黑糊糊一片。
李瀟瀟走了進去,眾人緊隨其後。孫哲繹打開燈,她這才看清了裡麵的擺設。
剛才在門口看著牆很奇怪,這時她才發現,四麵牆壁上掛了麻袋, 密密麻麻的一片褐色, 把原本的白牆毫無縫隙地掩蓋住了。
她好奇地往牆邊湊了湊, 看到有的麻袋麵疏鬆了,孔眼裡透出幾根稻草。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了,朝孫哲繹問:“孫老師,這是用來隔音的嗎?”
孫哲繹點點頭, 眼裡帶了點讚賞:“是的。”
21世紀的錄音棚可以做專業的隔音牆,錄音室和控製室分開, 配音演員站在錄音室內,隻要控製好自己的狀態,不發出其他雜音, 根本不需要擔心被其他外界聲音乾擾,不用擔心會錄到其他聲音。
但在七十年代,顯然還沒有這麼好的隔音條件,隻能采取在牆上貼草包的土辦法。
另外,京市是全國各城市中最繁華的地方之一,大路上來往的行人多,甚至還有汽車鳴聲,而電影製片廠的位置也不算偏僻,低樓層推開窗就能聽到外麵的聲音,因此錄音棚設在了製片廠的頂樓,儘可能遠離路麵。
錄音棚這樣的位置,決定了這裡冬涼夏暖,冬天還能多穿點衣服,夏天即使有風扇也不能開,因為配音需要絕對的安靜。
李瀟瀟還記得她爺爺曾經就說過,最難熬就是大夏天。
如果需要配的戲裡麵沒有女角色,錄音棚裡就隻有男職工時,這就已經是最幸運了,因為還可以關上門打赤膊穿褲衩錄音。
要是有女同誌在,錄音棚裡都得穿得規規整整,也不需要一整天,半個鐘之內渾身汗透,就跟從水裡出來的一樣。
李瀟瀟的目光落到一張大桌子上。
桌麵上安裝了一台放映機,對麵豎了一塊塗了白漆的板子,顯然是用來當作電影屏幕的,板子駕下麵安裝了滑輪,方便移動。
李瀟瀟前世無數次聽說過這種老式放映機。
放映機由一個橙色的主機和兩個大圓盤輪子組成,綠盤子中間帶著圓形鏤空,是用來放置電影膠片的,而藍盤子中間帶著三角形鏤空,是用來接收播放後的電影膠片。
電影播放的時候,帶著電影畫麵的膠片就會從綠盤子中轉出,經過放映機核心,由裡麵的儀器將膠片上的畫麵、聲音等放出來,膠片再從另一端移出來,被卷到藍盤子上。
見李瀟瀟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放映機,孫哲繹笑著問:“要摸摸看嗎?”
李瀟瀟回過神,一臉驚喜地轉過臉,看著他問:“可以嗎?”
孫哲繹看著小姑娘眼裡的光,笑意更深,點點頭,肯定地說:“當然,配音演員都要學會怎麼操作放映機。”
重鋒聽到孫哲繹的話時,眼裡閃過一絲不悅。
可當他看到李瀟瀟朝他看過來,一副想要跟他分享喜悅的模樣,那張還帶著兩分青澀的臉上,比他以往任何一次見到時都要明亮時,他心裡又覺得非常矛盾。
不過是轉瞬間,重鋒收起了那點情緒,目光溫和地看著李瀟瀟。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馬上又回過頭看著那放映機,眼裡還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色,就像看到什麼新奇的東西一樣。
“來,”梁丹走了上來,熱情地勾住李瀟瀟的肩膀,帶著她走到放映機旁,“我教你。”
因為重鋒之前提過要求,製片廠的職工沒有進來錄音棚,蒙煥山朝孫哲繹問:“組長,你有跟韓組長借電影膠片嗎?”
孫哲繹搖了搖手裡的鑰匙:“當然,沒電影膠片怎麼用放映機?”
李瀟瀟已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更加高興興奮了,忍不住抬手捂了捂臉,想要給發燙的臉頰降溫。
現代的膠片電影越來越少了,有成本和環保的原因,也有保存的原因,導致數字電影或膠片數字混拍的電影占大部分。
而這個年代裡,所有的電影都是膠片電影,連譯製配音也是使用膠片記錄。
一卷電影膠片,除了膠片上的畫麵之外,膠片邊緣部分就是用來記錄各種聲音的。角色的台詞對白、插曲、效果音等等,都由電影公司分彆錄製,再將這些聲音合成完整的錄音帶,與電影畫麵合成,最後經由放映機出來,就是觀眾看到的電影。
而譯製片,就是需要將角色對白的這類聲音,單獨重新錄製,使得角色聲音從外語變成中文,後續製片廠操作其他步驟,就與原來的電影公司一樣,進行最後的合成。
“你看這裡,”梁丹掏出手絹擦了擦手,這才扶著綠盤子,指了指中間的凹槽,“膠片就是放在這裡。”
李瀟瀟連忙點了點頭,也學著她那樣,擦了手後,才輕輕摸了摸綠盤子的邊緣。
梁丹又扶上藍盤子,配合著綠盤子一起轉動,解釋說:“放電影的時候,這兩個圈就是這樣轉的,膠片會慢慢從綠色這邊轉到藍色那邊。”
孫哲繹已經從櫃子中取出一個盒子,走了過來,朝梁丹揚了揚,說:“試試這個。”
梁丹看到上麵的標記,驚訝地說:“組長,這不是還沒定下來要分配給哪家嗎?”
蒙煥山也擦了擦冷汗,勸道:“組長,這……這不太好吧?”
他剛想說“萬一出了問題”,又想到那個團長就在隔壁盯著他們,馬上就閉上了嘴。但組長拿的這部電影,上麵都還沒確定由哪家製片廠來譯製,這要是原片出了什麼問題,可不是開玩笑的。
孫哲繹臉色如常:“怕什麼?老韓都說了能借,就放出來看一下。”
李瀟瀟原本注意力還在放映機上,聽到他們這對話,抬起頭往孫哲繹那邊看去,就看到了盒子上那張經典的海報,費雯·麗和羅伯特·泰勒相擁,旁邊標的是《Waterle》,上麵還標了幾行英文。
魂斷藍橋!
天哪!李瀟瀟的目光粘在了盒子上:“這……”
這反應……孫哲繹笑著問:“李瀟瀟同誌看得懂英語?”
重鋒微微眯了眯眼:“她當然不懂。”
“啊,我是不會,”李瀟瀟回過神,不好意思地朝孫哲繹說,“我就是覺得,女主角很漂亮。”
梁丹哈哈一笑,朝她單眼眨了眨:“男主角也很帥。”
李瀟瀟:“咳。”
重鋒頓時臉都黑了。
他朝孫哲繹看了過去:“孫組長,你們平時工作都這樣?”
隔三岔五就寫檢討,竟然還不知道把嘴巴收緊一點。
“團長同誌不用擔心,”孫哲繹指了指錄音棚緊閉的門,“我們平時在討論和配音的時候,都會鎖門的,也是為了避免打擾。”
梁丹也連忙朝重鋒解釋說:“對對,我們出去後肯定不這樣的。”
重鋒一點都不相信這些人,聽了他們的解釋,不置評價,冷淡地說:“那就把電影放出來看看。”
孫哲繹將盒子遞給梁丹,李瀟瀟馬上湊了過去,還不忘朝重鋒興奮地招了招手:“團長,過來一起看呀!”
這可是世界經典電影!在電影史裡愛情片能排得上前三,現在竟然有機會看到它的膠片,可以吹一輩子了!
重鋒不怎麼看部隊文工團的表演,以往拿到的內參片電影票也都是給其他人。之前瀟瀟邀請他去看表演,他全程也不過是在看她。
比起這些情情愛愛的粘乎電影,瀟瀟這驚喜又興奮的反應有趣多了。
重鋒一臉無奈,李瀟瀟已經走過去,拉著他的袖子往放映機那邊跑:“快呀快呀,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她前世的工作室更多的是承接電視劇和廣播劇、國漫,電影項目一般是項目負責人邀請工作室的配音演員參與,而且現代裡也就隻剩少數大導演使用純膠片拍電影,這種大製作不是她這規模的工作室能承接的,所以她這還是頭一回看到電影膠片。
重鋒能感到小姑娘在使勁拉著他,仿佛怕晚一秒就吃了大虧,他心裡歎了口氣,終於加快了步伐,跟著她走了過去。
梁丹已經將膠片從盒子中取了出來,拉開了一截,棕色的半透明帶子上,隱約可以看到一幀幀畫麵。
李瀟瀟發出一聲驚歎,捂著鼻子和嘴巴,屏氣凝息,這才往前湊了湊,避免呼出的白起撒到膠片上,等到憋不住氣了,這才往後退了退,呼吸一下,又才靠過去。
孫哲繹見她這樣,忍不住朝自己兩名下屬說:“看看,你們兩個好好學習李瀟瀟同誌對膠片的愛惜。”
蒙煥山摸了摸後腦勺,點點頭,笑著朝李瀟瀟說:“嗯,向李瀟瀟同誌學習。”
李瀟瀟一聽,誠惶誠恐地朝蒙煥山擺了擺手:“不不不,蒙老師,我才是有很多要向您學習的。”
說到這裡,她眼裡又湧出了崇拜:“您的萊蒙托夫真是配得太好了!”
說到萊蒙托夫,自然又少不了佩姬。
梁丹被李瀟瀟一頓誇,也快樂得整個人幾乎要飄起來了。
要知道,這些內參片被觀眾看完,都是要被批判一番的,即使心裡覺得再怎麼好看,也不會有半個讚美的字,更何況是他們這些為角色配音的幕後人員。
他們是躲在銀幕後的人,如果現在觀眾提起他們,大概就是連著他們和影片內容一起批判了。
所以,梁丹和蒙煥山還真是頭一回這樣被人當麵誇讚。
他們在畫麵前用聲音演繹,在畫麵之後寫著檢討,想到在偏僻山村牛棚的同伴,說是沒有過一絲惶恐不安,那都是騙人的。
像踩在高空的鋼絲上,一邊是夢想,一邊是現實,他們需要極高的平衡力,才能遊走在兩者之間,不被兩者相衝時形成的漩渦卷得粉身碎骨。
這是一份寂寞的工作,錄音棚裡他們扮演著不同的角色,錄音棚外,他們不能提起哪怕一個字關於角色的內容。
銀幕後角色中,他們有多閃亮,銀幕前公眾下他們就有多黯然。
可此時此刻,在他們麵前,這位小姑娘眼裡的光是騙不了人的,臉上紅撲撲的興奮,讓他們真切地感到被喜歡的感覺。
梁丹想起上回李瀟瀟在長城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握手,握手前還在衣服上使勁地蹭了蹭,手心手背都紅了一片,再看著李瀟瀟現在眼裡的崇拜,心裡既溫暖又充盈。
她忽然動了動心思,清了清嗓子,用佩姬的聲音和語氣朝李瀟瀟說:“謝謝誇獎,親愛的。”
“啊——”仿佛活體佩姬就在眼前,李瀟瀟捧著臉尖叫,原地蹦了蹦,因為激動,本就水潤的瞳仁愈發明亮,像是浮起了一層水光,“我的天哪!”
重鋒就在她旁邊,被那叫聲弄得差點耳鳴,連忙側了側頭讓耳朵避開。
李瀟瀟高興得幾乎有點語無倫次:“天哪,好幸福!我要死了!”
她已經是人生贏家了!
重鋒這回是真覺得她跟這些配音演員多少有點相似了,這都開始說起胡話來了,好氣又好笑地說:“彆胡說。”
李瀟瀟抿著唇衝他笑了笑,很快又看向蒙煥山,捧著臉,一臉不好意思,又十分期待地說:“蒙老師,您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梁丹豪爽地替她應下了,指揮著蒙煥山說,“快,小蒙,給瀟瀟妹妹說兩句。”
蒙煥山本來性格就偏內向,平時在配音時,倒是很快能進入狀態,但現在這麼個情況下,他很不好意思,李瀟瀟臉紅,他也臉紅。
李瀟瀟一臉期待地看著他,梁丹也催促著說:“快啊!”
重鋒看了一眼蒙煥山。
這男配音演員看著二十來歲,長得白淨斯文,比當初的舒誠更有書卷氣,卻沒有舒誠那股公子哥的氣息,看起來更乾淨一點。
重鋒陷入了沉思,小白臉原來也是分不同類型的。
他看了一眼李瀟瀟,因為瞳仁明亮,小姑娘的眼睛看起來比平時更大了,滿眼都隻看著蒙煥山。
他朝李瀟瀟說:“瀟瀟,現在不是他們的工作時間。”
這話就是讓她算了,李瀟瀟一聽,臉上的失望還沒來得及浮出來,蒙煥山就已經變成了萊蒙托夫:“我很高興,李瀟瀟同誌。”
重鋒:“……”
“哇!!!”李瀟瀟是真的快暈過去了,臉上幾乎快要滴出血來,“圓滿了,我的人生圓滿了!”
重鋒徹底沒脾氣了。
孫哲繹朝李瀟瀟笑了笑:“上回給你的那幾張電影票去看了嗎?《簡·愛》也是他們兩個配的。”
“噢,那個,”李瀟瀟從衣兜裡拿出一個小本子,翻到中間的頁麵,那三張電影票就夾在裡麵,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來,不好意思地朝翻譯組三個人說,“我沒看,想留個紀念,三位老師可以幫我簽個名嗎?”
電影票看了就沒了,可是帶大佬們簽名的電影票,她可以用留一輩子!
不管是翻譯組還是重鋒,都沒想到她居然會這樣,臉上都一陣錯愕。孫哲繹最先反應過來,點點頭,從桌上筆筒裡拿起一支筆:“當然可以。”
李瀟瀟笑得合不攏嘴,馬上雙手把小小的電影票放到孫哲繹跟前:“老師,請。”
梁丹不由得感歎:“瀟妹妹,你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很出名一樣。”
李瀟瀟馬上說:“會的!以後一定會的!”
梁丹放下膠片,笑而不語,雖然覺得這是孩子話,但心裡仍是十分高興。
李瀟瀟又分彆將一張電影票放到梁丹和蒙煥山跟前,等三人分彆簽好名之後,她又高高興興地夾到筆記本裡放好,這樣就不會有任何折痕。
孫哲繹又說:“可惜沒看到《簡·愛》了,早知道多給你拿一張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