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幸運符(1 / 2)

李瀟瀟當然不會走。

重鋒的聲音又輕又低, 更要命的是,李瀟瀟居然聽出了一股脆弱感。

她一想到他平時是那麼強悍的一個人,現在卻毫不避忌地在她麵前露出虛弱時的狀態, 在這種強烈的對比之下,她的憐愛之心一下子就被激發出來了, 滿心都是柔軟。

她不走, 可她也不想重鋒看到她哭的樣子。

李瀟瀟沒有轉過身,倒退了兩步, 又退到了病床邊, 背對著重鋒,努力地擦眼淚止哭, 憋著聲音,隻偶爾吸一下鼻子。

因為她的倒退,重鋒不用再伸長胳膊,手重新擱在床邊。從他的角度,他隻能看到小姑娘微微低著頭, 抬著雙手, 不用想也知道是在擦臉。

他知道瀟瀟的文藝兵麵試就是在這幾天, 所以他才不想告訴她,怕她擔心,影響了麵試的發揮。

可現在瀟瀟知道了,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哭的模樣, 大概是不想讓他為難。

這種互相惦記著對方,互相為對方著想的心情, 讓重鋒忽然覺得有點微妙。他覺得自己雖然還沒像李彥當年那樣有感觸,但他也開始有點理解當年李彥說的那番話。

李彥曾經對他說:我們追求強大,但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戰。我們是軍人, 但不止是軍人,我們還是兒子,是丈夫,是父親。

因為重建忠對重鋒的嚴苛,重鋒從未在“家”上麵有過柔軟的情感,所以他當年並不是太明白這番話,儘管他當時非常崇拜李彥,而李彥似乎也沒有進一步再解釋。

李彥在說出這番話時,重鋒還抱著尚且是個小麵團的李瀟瀟。

重鋒知道李彥說的是心中要有牽掛,因為李彥曾經說他冷靜精準得像一台機器,但軍人是人,不是戰爭機器。

他很崇拜李彥,但他並不認同李彥的這個觀點,這始終是他和李彥唯一有分歧的地方。

無牽無掛,心無旁騖——這難道不比思前顧後,或者猶豫不決好?

儘管重鋒不理解,但小嬰兒的臉是軟軟嫩嫩的,他偷偷地戳著她的臉時,她使出雙手抱住他一根手指,她的手指也是軟的。這讓他顧不上要反駁李彥的想法,因為小嬰兒很快就會隨著她母親離開軍區。

然後下一刻,李彥就開玩笑般地說,要把自家的獨苗苗托付給重鋒了,讓重鋒記得哪怕將來上了戰場,心裡都要有一個牽掛。

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小麵團長開了,現在就在重鋒跟前。

他承認,執行任務的時候,他仍是心無旁騖,但當他受傷昏迷前,他唯一閃過的念頭就是瀟瀟要準備考部隊了,不能讓她分心。

他想起那一刻的念頭,此時再回想當年八歲時的自己,兩個時間點終於彙集重疊,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圈,讓他理解了李彥說的牽掛是一種什麼心緒。

他不想瀟瀟擔心,也怕她為他落淚,但更怕她委屈自己。

重鋒慢慢地坐了起來,床單被單間摩擦,發出細細簌簌的聲音。

李瀟瀟顯然也聽到了,知道重鋒現在身體還虛弱,也顧不上自己那點情緒,連忙又轉過身去,果然看到他起來的動作有點吃力,連忙上前扶著他。

她的動作很熟練,堪比醫院的護工,重鋒覺得有點驚訝,很快又想到之前李衛國住過院,她也在醫院照顧過李衛國。

李瀟瀟把枕頭墊在重鋒背後,重鋒卻沒有靠在床頭上,坐在了她原來的椅子旁邊,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胳膊,將她帶到椅子上。

重鋒笑了笑:“考完了?”

李瀟瀟一臉局促,仍是埋著臉,輕輕地點了點頭,聲音裡還帶著濃濃的鼻音:“嗯,上午就考完了。”

身為話劇演員,她知道自己的外形優勢和劣勢。

她的雙眼,星探曾經跟她說過,隻要她睜著眼看人,就是滿滿的無辜,要是再哭一哭,一句話也不用說,彆人都覺得你是委屈的,那你即使是錯的也會變成對的。

桃花眼與生俱來的朦朧目光,讓她無法出演像《半邊天》中的馮鐵蘭那種鐵血剛強角色,更適合像《蛻變》中的趙蘭,或者《半邊天》中的葉芳華,從柔到韌的轉變。

所以,李瀟瀟並不想在這個時候看著重鋒,不想讓他覺得她是在委屈。

重鋒問:“帶手帕了麼?”

“啊……啊?哦,帶了帶了,”李瀟瀟手忙腳亂地掏出手帕,低著頭把它遞了出去,“喏。”

手帕被接了過去,李瀟瀟雙手規規矩矩地撐在膝蓋上,從餘光中看到重鋒傾向床頭桌,似乎是要拿點什麼,然後她聽到了倒水的聲音。

李瀟瀟直想敲一敲自己的腦袋:她居然就顧著逃避尷尬,忘了團長剛醒過來要喝水!

她還在想著,冷不防下巴被輕輕抬了抬,然後對上了重鋒的目光。

重鋒的食指粗糙而乾燥,帶著薄繭,彎成一個半圓,輕輕地抵在李瀟瀟的下頜上,讓她抬起了頭。

李瀟瀟睜大了眼,重鋒迎著朝她笑了笑,另一隻手拿著沾濕的手帕,一點一點地在她臉上擦拭。

李瀟瀟心口怦怦跳,滿腦子都是雙箭頭。

然而她大大的眼裡,很快又充滿了疑惑,因為重鋒不是給她擦眼裡,是真的在擦臉,眼邊甚至都沒碰一下。

為什麼?

緊接著,李瀟瀟很快就明白了。

重鋒見她不再低著頭,也已經把抵在她下巴的手撤了回來,專心地給她擦臉,不一會兒就擦乾淨了,放下了手。

李瀟瀟看到了手帕上一片淺紅。

不是雙箭頭。

是腮紅。

是她今天為了麵試而化妝時,特地打上的腮紅。

不止腮紅,還有定妝粉,而且這個年代的化妝品不防水,李瀟瀟已經想象到,她自己剛才臉上是有多精彩了。

大概像調色盤一樣。

李瀟瀟:“……”

毀滅吧,她累了。

她今天出門的時候明明是個精致女孩,是整條街最靚的崽。

她也不求能讓團長對她驚鴻一瞥什麼的,但至少讓她素臉正常水平發揮,頂著一張花貓臉,她想跟團長說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也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啊!

李瀟瀟一張臉漲得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抬起胳膊擋著半邊臉,隻露出一雙眼睛,眼底全是羞惱。

丟臉,太丟臉了!

重鋒倒不覺得有什麼——這總好過她直接跑出去,然後讓其他人看見,而他又不會覺得小花臉難看。

他咳了一聲:“已經擦乾淨了。”

李瀟瀟腳底直接摳出了一個太陽係,半晌後才憋出了一個蚊蚋般的“嗯”。

重鋒笑了笑,拉了拉她擋在臉上的胳膊,臉上有點無奈:“瀟瀟,都擋著鼻子了,不悶麼?”

小姑娘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飛快地眨了眨,因為羞惱,眼角也一片粉紅,一直蔓延到耳朵,一路往纖細的脖頸處蜿蜒。

也不知道為什麼,剛才明明還很溫和的小姑娘,現在眼裡帶了點委屈,瞳仁的水光愈發明亮。

重鋒低聲說:“瀟瀟,讓你擔心了,是我不好。”

李瀟瀟原本還不肯鬆手,冷不防重鋒冒出了這麼一句。她看著他那溫和的目光,看到他眼裡帶著歉意,慢慢放下了手。

“你沒有不好。”李瀟瀟有點鬱悶地說,“你這是公務在身,職責所在,受的是工傷。我又不是小孩子,你……”

你不要總覺得我什麼都不懂。

李瀟瀟沒有將後半句說出來,及時住了口。

這種近乎抱怨的話,不是她風格,可她明明不是因為“他讓她擔心”而不開心,是因為他讓方浩明不告訴她。

他為什麼不相信她,她的心智已經成熟到可以平衡好各種事情呢?

說到底,他還是將她當成一個小孩兒。

重鋒能感覺到小姑娘似乎是生氣了,但他不能理解她為什麼生氣,直到她說了這句“我又不是小孩”。

反向推導,她是因為他把她看成小孩子,所以生氣了?

重鋒心裡有點無奈地想,十六歲可不就還是個小孩子?也就隻有孩子才會一直強調自己不是小孩兒。

作為京市軍區大院曾經的同輩公敵,重鋒從來沒哄過人。

他從未像現在這麼後悔,後悔在方浩明絮絮叨叨地說起跟馮露吵架時,毫不留情地把方浩明踢去做訓練,否則也不至於現在腹中空空,沒有半點對策,對著一個不高興的小姑娘不知所措。

重鋒在任務期間殺伐果斷,因為目標明確,思路清晰,每一步都有跡可循。

但小姑娘這氣來得莫名其貌,簡直讓他摸不著頭腦——難道他說一句“嗯,你是大姑娘了”,瀟瀟就會高興了嗎?

重鋒覺得自己雖然不理解為什麼瀟瀟會生氣,但他的直接告訴他,真要說了那句話,瀟瀟十有八九還是不高興的,而且是加倍的不高興。

原因,方法,結果,他統統毫無頭緒——這簡直比他以往任何一個任務都難。

小姑娘抿著唇,一臉倔強。

重鋒低低歎了口氣:“瀟瀟……”

“我明年就十八歲了。”李瀟瀟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團長,我明年就成年了,很快就是成年人了。”

重鋒一愣。

李瀟瀟看著他,又問:“你為什麼總覺得我還小呢?”

重鋒說得沒錯,她隻有十六歲。

但她說得也沒錯:今年五月份,她就十七歲了;明年五月份,她就十八歲了。

而十八歲,她就成年了。

今年二月份也快要過去了,她其實很快就要十七歲了,距離成年,不過是隻剩下一年出頭的時間。

被李瀟瀟這麼一提醒,重鋒忽然發現,還真是這樣:他一直總覺得瀟瀟才十六歲,但事實上,明年她就成年了。

這個事實一直都存在,但他竟然今天才發現。這是一個很新奇的發現,但又是那麼的自然。

重鋒從來都是一個理性的人,當他發現小姑娘明年就成年是一個事實之後,他的大腦幾乎是習慣性地快速自我調整,馬上接受了這一點,帶著新的目光重新看向李瀟瀟。

他非常坦誠地承認了錯誤,朝李瀟瀟說:“是我沒注意到。”

他看著李瀟瀟,目光溫和,像是在看著她,又像是透過她回憶著什麼。

他還真的十分認真地想了想,想要分析一下為什麼會這樣,然後說:“可能是因為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隻有這麼大——”

他用手比了比,比出一個小嬰兒的長度。

重鋒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眼角,看著她說:“在白沙村你落水的時候,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是先看到了這裡。”

李瀟瀟眼角有一顆淚痣,當初兩人爬上岸後,重鋒看到她眼角的淚痣,還特意多看了一眼。

“我當時就想到了你小時候,”重鋒又繼續說,“因為你小時候也哭鬨,力氣還挺大的,我差點沒抱穩。”

李瀟瀟臉上一紅,雖然重鋒沒有明說,但她聽懂了。

不就是說當初在白沙村時,原身對著他又踢又打,他挨了原身一頓拳腳,原身力氣也不小,加上淚痣,恰好跟她小時候的情形有點像?

“過去十幾年,你一直在成長。”重鋒又說,“但在見麵之前,我沒法想象出你的樣子。所以,在我心裡,你一直就是當初那個小嬰兒。”

事實上,因為戰事和訓練,他並不會經常想起她來。在他沒有能力照拂她之前,想什麼都隻是空想。

“那見麵之後呢?”李瀟瀟覺得這實在是有點紮心,又有點不甘心,“我這麼大一個人,你都看在眼裡的呀,總不可能是一個行走的大嬰兒?”

重鋒被她這說法逗笑了,見她一臉鬱悶,又忍住了笑意:“不,當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