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靜吟苦笑:“是啊。”
看不清楚人臉。
在沈從鶴之前,未聽說過有人患這種奇怪的毛病。雖然有人稱自己“臉盲”,但這種看不清和“分不清楚”顯然並非統一範疇。
還偏偏隻是對一個人不臉盲。
精準到這種地步,像刻意篩選。
白靜吟一直以來,耿耿於懷的就是這點。
她曾哭著質問沈從鶴,倘若他看不清她的臉,是否還會如此疼她愛她?他所謂的喜歡,究竟是被病症選擇的唯一,還是真真切切基於深入了解她的性格。
那時候沈從鶴給予的回答是和她粗暴的、瘋狂的性|愛,要她再也不說離開的話。
沈從鶴去醫院做過檢查,他祖上並未有人表現出這種症狀。也正因此,醫生信誓旦旦地保證,孩子絕對不會有這種奇怪的毛病。
“倘若是遺傳病的話,我並不希望也不建議你們孕育下一代,”白靜吟說,“你嘗過這種苦,應當不會再讓孩子受同樣的罪——”
“媽,”沈淮與忽然這樣稱呼她,他眸色沉靜,“假如您在懷孕時就知道了我有同樣的缺陷,您還會生下來我嗎?”
白靜吟嘴唇動了動。
長達半分鐘的安靜。
她說:“我不會。”
白靜吟說:“淮與,我寧願你從未來過這個世上,也不想讓你和你父親遭受同樣的折磨。”
沈淮與嘗了一口母親親手炒的菜,很辣。
他說:“但對我來說並不是折磨。”
沈淮與放下筷子,取餐巾擦拭唇,他捏著餐巾的手壓在桌麵上,容色安寧:“我感激您將我帶到這個世上,也正因此,我才能遇到明茶,才能照顧她這一段。”
白靜吟不言語。
“謝謝您,”沈淮與說,“不過孩子這個話題,我希望您不要再和明茶提,好嗎?”
兒子目光堅毅,明明與沈從鶴相似,但他臉上卻有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光彩來。
那是被愛之人才會有的溫和。
白靜吟手指在那桌布上輕敲幾下,才苦澀開口:“我答應你。”
-
一年半的時間,對沈淮與來說,算不上特彆長。
他和明茶認識也不過才這個時間。
但也不短。
沈淮與和杜明茶的異國戀,也一直持續了這麼長的時間。
第一個新年,沈淮與特意去了法國陪明茶慶祝、度過。
他虛心向家中阿姨請教如何做出鮮美的餃子餡,從和麵這一步開始學習,一直到能將餃子捏出漂亮的、麥穗狀的褶子結束。
那邊的華人超市能夠買到慶祝新年的用品,比如說春聯、剪紙……這些東西價格翻了個倍,銷量也不錯。
但沈淮與仍舊裁了紅紙,揮筆沾墨,與杜明茶一同親自寫下新年祝福。
杜明茶隻一遍一遍地寫。
「願如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這是《春日宴》中的一句詞,她很喜歡,一連寫了好幾張。
第二個新年,杜明茶請假回國。
她終於不再枯瘦如柴,臉頰紅潤,稍稍豐腴了些。
沈淮與也開始能夠從國內新聞板塊上看到她,不過是在一些極小的角落裡——同聲傳譯這種事情,聽起來極為高大上,實際上卻很辛苦,隻能坐在狹小的黑匣子中,保持著高度的精力集中。這項工作要求反應靈敏,不能出一絲錯漏,一般一場大型會議也需要兩個人輪流值替,每人二十分鐘。
在參與會議人員的合照中,杜明茶也隻是在小小角落裡,並不起眼。
對於沈淮與來說,哪怕隻露出一雙眼睛,那也是無比奪目耀眼的色彩。
但杜明茶並沒有選擇回國。
她想要申請巴黎三大高翻學院,ESIT,殿堂級的學校,隻接受研究生申請。
為此,沈淮與和杜明茶起了一場短暫的爭執。
各抒己見,兩人爭吵過後,冷靜攤牌,一一分析。
沈淮與自然希望明茶能回來,並允諾能給予她更好、更高的平台,能提供給明茶即使不去讀ESIT也能拿到手的機遇——
但當杜明茶軟著聲音,可憐巴巴叫他“淮與”的時候,沈淮與隻能歎息:“……隻此一次。”
下不為例。
沈淮與沒有說,他早該知道,自己會一次又一次地對她破例。
在醫生的建議下,與杜明茶溝通之後,沈淮與接受了複通手術。
這次杜明茶陪著他一起恢複。
在她無微不至、噓寒問暖、悉心照料下——
沈淮與的傷口成功繃開一次。
恢複期被迫延長多日。
第三個新年,沈淮與仍舊一人孤孤單單度過。
蕭則行的一對雙胞胎孩子已經開始歡樂地四處亂跑;沈歲知順利畢業,沈歲和接到上海某大學的邀約,去了那邊定居;梁衍再度追求成功,正在家中悉心照料精神狀態並不佳的小女友……
唯獨沈淮與,孤零零的在家中點一盞燈。
淡茶孤燈,倚著看書。
全無新年的氛圍。
杜明茶原本說好要回來過年,卻因為受到歐洲會議的邀約而匆匆離開。
窗外積雪深深厚厚,幾年不曾有過這麼一場大雪,透過玻璃窗望去,外麵淨白一片。
這個時間點,在路上行走的人也少,大多數都闔家團圓。
沈淮與半躺在落地窗旁側的藤椅上看書,書還是杜明茶留下來的,《Le Sede Souffle》,法語。
她拿來學習看,有許多劃線的標注和她隨性的幾行翻譯。
書簽已經悄然暈開筆跡,依稀隻認出一行字,是去年杜明茶親手寫下的,被他拿來做了書簽,夾在其中。
「願如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沈淮與盯著這書簽大小的紙看了許久,又平靜地夾進去。
他低聲說:“小騙子。”
原本已經訂好的年夜飯也沒有撤,沈淮與隻嘗了幾口,提不起什麼興致吃。
隻打了鐘點工電話,上門收拾的乾乾淨淨。
今日並沒邀請顧樂樂過來,也沒有和其他朋友相約,隻有微信上不斷接收著來自朋友的祝福。
沈淮與本不認為獨自過年有多難捱,不是什麼壞事。
如今禁放煙花炮竹,窗外很安靜,和平日裡並無區彆,隻是外麵萬家燈火,家家戶戶窗戶上都貼著喜慶的紅字,與人團聚。
雪落無聲。
沈淮與躺在躺椅上,看著書,蓋著薄毯,慢慢地睡過去。
他並沒有做夢。
夢都是空白的,和外麵的雪一樣。
以至於當杜明茶將他手中的書移走時,沈淮與下意識以為是自己幻覺。
他眯了眯眼睛。
“怎麼?”杜明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見到我怎麼反應這麼平淡呀?”
她穿著一條丁香紫的裙子,十分正式、成熟的一條裙子,襯著杜明茶整個人多了份沉定的氣息。
沒有用任何化妝品,她臉龐很乾淨,隻是因為疲倦,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恍然若夢。
已經有兩月未見,沈淮與有些恍惚。
夢中的明茶應當不會有黑眼圈。
雙手撐著藤椅的邊緣,沈淮與看著眼前的杜明茶,第一反應就是去拉她的手。
“明茶?”沈淮與觸碰到她溫熱的手,“怎麼這時候來了?吃過飯了嗎?想吃東西還是休息?”
杜明茶沒有想到他第一反應仍是關心她身體,抿嘴,搖頭:“不用。”
沈淮與仍舊起身,要為她準備晚飯,卻被杜明茶拉住手:“等等。”
杜明茶說:“我吃過飯了,就是有點累,你能陪我去床上躺一會嗎?”
這樣說著,她還打了個哈欠,眼下的黑眼圈更明顯了。
困到仿佛要掉下眼淚。
沈淮與依著她,抱著她上了床。
久彆重逢,乍見歡喜,什麼情|欲倒不在考慮範圍之內,沈淮與隻用力擁抱著她,仿佛要融入自己骨血般。
直到杜明茶疼的哼了一聲,伸手推他,提醒:“彆動,我現在可不是一個人了。”
沈淮與了然:“大姨媽來了?生理期?肚子痛麼?”
這樣說著,沈淮與翻身下床,準備為她煮薑糖水:“還是想要喝甜點的?”
杜明茶拉住他的手,期期艾艾,隱晦:“不是大姨媽。”
沈淮與問:“要不要吃些紅棗?還是多喝些水?”
杜明茶坐起來了,猶豫片刻,仍舊決定在這時候告訴他。
她手指搭在自己小腹上,眼巴巴看著沈淮與,徹底攤牌:“老師,我懷孕了。”
沈淮與的腳從拖鞋中錯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他側身,震驚地看著杜明茶:“什麼?”
杜明茶坐在床上,寬大的睡衣襯著她整個人不禁風,隻小小瘦瘦一把。
兩條纖細雪白的腿搭在外麵,她伸手捂住自己仍舊平坦的肚子,鄭重地說:“這裡麵有我們兩個製造出來的小家夥。”
“據時間推算,應該是上一次,在我那裡。那天我們雖然戴了小雨衣,但這個家夥還是很頑強地存活了下來。”
杜明茶沉靜地看著他,認真地征求他意見:“淮與,你想不想要這個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