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內代托身敗名裂。
這個身敗名裂不止失去自由,還包括他被查封的房產,凍結的存款,遭扒得一乾二淨的身份,與紛紛切割以求自保的前合作夥伴。
以這場綁架事件為契機,意大利社會麵對黑暗世界的態度更加堅定,在時間和空間維度都拉長了戰線。
身中數槍,卻僥幸逃過一死的卡洛·科倫坡,還沒出院就受到檢方公訴,在這場全方位追查中,他早年逃稅的線索被揪出來,擺上了司法係統案桌。
沒人知道誰提供了那麼多線索,也沒人猜到過去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當局竟然會如此認真。
始作俑者之一,為了排除敵人不擇手段的熱情老板,今天也喝著咖啡辦公,閒暇時欣賞新款高定西裝,偶爾再下局棋。
“給你的。”
巴力直接走進來給他遞上新聞,坐在他辦公桌邊吃了塊餅乾。
“朱塞佩·法爾科派人給你在那不勒斯的每一處房產都塞滿了信,邀請你去參加他在卡塔尼亞舉辦的宴會。”
宴會?鴻門宴還差不多。
要是平時,迪亞波羅隻會無視這些低效又暗含危險的社交請求。
但這次與以往都不同。
“那個老頭……就是以前對你下禁令的人?你還記得他在生意上給你添了多少堵嗎?”巴力問。
當然記得,上至彩票,下至環保材料,朱塞佩·法爾科都阻撓過自己。
但迪亞波羅今非昔比,並且決定不再窩在家裡玩棋當休閒,他起身收拾衣服,套上西裝紮了個馬尾出門。
“你今天穿這麼正式?”巴力驚訝於他的著裝改變。
“我要去見一個人,不方便。”
迪亞波羅直接去了卡塔尼亞市某個墓地,剛好離加裡波第門不遠。
朱塞佩果然在那裡。
老教父與迪亞波羅都知道對方的名字,隻不過一個是真名,一個是假名,卻多年從未見過麵。
迪亞波羅在調查朱塞佩的同時,對方也調查過他,雖然沒有突破魔彈的防線。
這次卻因為朱塞佩的孫子第一次打個照麵。
迪亞波羅感受到了風水輪流轉,多年前他還隻能在朱塞佩手下討命,希望對方不要乾掉他,現在卻掀起狂潮直逼朱塞佩孫子的老巢。
他穿著挺括垂墜的黑色西裝,通過領帶表達對緋紅色的喜好,外套袖子剪裁在襯衫之上,頂著副閒適疏離的外表,走近等待在妻子墓前的朱塞佩·法爾科。
這個老頭的妻子死於一次仇殺,轟然炸開的汽車把她燒成了焦炭,迄今為止相隔已經有33年。
從那以後,他兒子就與他關係不佳,把母親的死怪罪給他,直到貝內代托出生。
朱塞佩對第一個孫子貝內代托十分關照,一直視為繼承人培養,還讓他提前摸槍,美其名曰培養狠勁,好在未來成為優秀的家族領袖,順便融解與自己兒子之間的寒冰。
貝內代托原本也做得很好,扮演了優秀的黑手黨士兵角色,直到積累威望,成為高層。
然而這一切終結於洛倫佐的出生。
據說洛倫佐的生母在36歲時突然懷孕,毫無預兆地生下了這個孩子,有人傳說他並非法爾科家族的血脈,生父其實是某個教堂的神職人員。
洛倫佐的父親因此對妻子和孩子態度冷淡,雖然沒有明說,但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
洛倫佐出生後睜眼都比其他嬰兒慢,童年時也常呆呆地望天,母親溺愛他,彆人都認為他沒什麼前途,又缺乏血性。
但朱塞佩並不這麼認為。
他沒輕信那些流言蜚語,不止因為他這把年紀還能獲得一個孫子,還因為一些莫明其妙的原因,他忽略圍繞洛倫佐母親的惡意猜測,把洛倫佐寵著長大。
米蘭教父——這位洛倫佐反複提及,卻又從未謀麵的幕後黑手,此刻就在迪亞波羅麵前。
他老得快走不動了,麵對迪亞波羅時還坐著輪椅,也有可能是貝內代托的事,成了加速他衰老的催化劑。
“貝內代托被捕跟你有關吧?”
朱塞佩沒跟迪亞波羅打招呼,也沒質疑迪亞波羅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看起來對迪亞波羅的詭異情報渠道早有預料。
“我並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迪亞波羅平靜地說,彎下腰,把夾著幾支雛菊的迷迭香花束放在瑪格麗特·法爾科墓前,馬尾從肩膀滑落下去。
卡塔尼亞的石頭顏色焦黑,連教堂都建在火山岩之上,這座埃特納腳下的城市,揚起頭就可以看到火山與它噴出的煙圈,順著漸變暖色的夕陽緩緩飄入雲間,去到碧藍的愛奧尼亞海上空,對岸是希臘人的伯羅奔尼撒半島。
埃特納近年來異常旺盛,時不時噴發一次,卡塔尼亞大區政府不得不加強火山監測,並減少遊客出入量。
“放屁!”朱塞佩罵了臟話,對迪亞波羅自稱不知情嗤之以鼻。
“我有種直覺,這事跟你脫不了關係。”
俗話說活得越久越信邪,老教父的直覺相當準確,準得迪亞波羅肅然起敬。
“您沒有證據,閣下。”
不僅脫不了關係,還跟這件事高度相關的迪亞波羅凝視著墓碑,不去看朱塞佩銳利的眼睛,輕描淡寫用證據缺乏把對方撥開。
“我從幾年前就感覺你不對勁,你一摻合進來就沒好事!”
朱塞佩根本不相信他的話。
“閣下,我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麵才對,我來這裡,隻是想問問洛倫佐怎麼樣了?”迪亞波羅不想應對糾纏。
朱塞佩瞟了迪亞波羅幾眼,示意背後扶著輪椅把手的心腹退下去。
“洛倫佐很消沉,我看得出來,他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確實是很大的打擊,哥哥想“處理”自己……以及某個迪亞波羅心知肚明的理由。
“他會走出來的,他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我相信他這一點。”
迪亞波羅開口,並沒有與朱塞佩視線交彙,從而錯過了對方有些微詫異的表情。
“他雖然經常拎不清情感上的事,但他比貝內代托更堅強。”
迪亞波羅給出了評價。
朱塞佩有些意外,但又不意外。
他更好奇迪亞波羅這個人。
在他心裡,迪亞波羅一直是個借著自己孫子家世往上爬的投機之輩。
但現在看來,他們的關係比自己猜想的好很多。
“洛倫佐小時候是個怎樣的人?”
迪亞波羅鬼使神差地問起。
雖然洛倫佐沒提過,但能養出他這種人的家庭……想必也經曆非凡。
“他?他小時候……跟彆的小孩相比簡直是個傻瓜,對,總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朱塞佩沒有對迪亞波羅的問題感覺奇怪,仿佛迪亞波羅隻是個與他交談的普通友人。
老年人用手比了個高度,帶出幾分笑意回憶自己孫子小時候的樣子。
“彆人都以為他會埋沒在他哥哥的光芒下。”
“然而那個時候,我就有預感,他不是普通人,我很相信自己的直覺,所以無論彆人怎麼瞧不上他,我都對他很照顧,他讓我想起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這個老頭已經積累夠了財富與權力,於是開始為家族考慮一條不一樣的道路。
“所以我滿足他,親自教他,讓他媽媽彆老圍著他轉,讓他挺起胸膛硬氣點,但這跟教貝內代托不同,他的才能不是威脅嚇唬,不是去管理那些流氓混混,而是看到更遠的地方……”
“貝內代托就是為這個而不滿,他認為您偏心洛倫佐。”
迪亞波羅“恰到好處”地提出了問題關鍵。
“他對洛倫佐的敵意,恕我直言,大多數都是因為您的決策。”
作為洛倫佐可靠的盟友,迪亞波羅認為自己有必要提醒朱塞佩,這場兄弟內訌裡他的責任。
朱塞佩哆哆嗦嗦地摸出煙,屬下眼疾手快地給他點上,他深吸了一口,又被嗆到,布滿皺紋的臉扭成一團。
“哈……對,沒錯,他們兩個鬨成今天這樣,是因為我沒法做到公平。”
“人都無法公平,人都有私心。”
迪亞波羅皺眉,帶了點些微不情願地接過朱塞佩遞過來的煙。
“我當年也很信賴貝內代托……我原本以為,替他指明道路很正確,可回過頭來才發現,正是這條路讓他犯錯。”
出於對朱塞佩事業的了解,迪亞波羅很清楚他說的“犯錯”並不是指進監獄,而是對洛倫佐出手。
“洛倫佐想要成長,就必然搶奪貝內代托的生存空間,他們是競爭關係。”
迪亞波羅簡明扼要。
過去的決策會咬上未來的自己。
“而且……許多人都想取代您的地位,包括您的子孫……他們也想同您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