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朱塞佩的地位早就引來了無數覬覦,人人都想乾掉他,接手這個美妙的“教父”身份。
朱塞佩把煙灰隨便抖在墓地的草坪上,一時半會沒有回複迪亞波羅的話。
一頂沾滿鮮血又璀璨,屬於罪惡王者的冠冕。
“……我已經做了許多,你知道嗎?到我這個地步有多難?”
朱塞佩突然話鋒一轉,歪過頭來,手指夾煙,對迪亞波羅說。
“你不知道我們是怎麼發家的對嗎?”
迪亞波羅其實有所耳聞。
“我聽說閣下的爺爺,參與過意大利獨立戰爭。”
“哈哈哈,對,參與,他還立有軍功,但因為意外殺了個城裡的女人,從此落到背井離鄉,與父母斷絕來往,他要是敢回去,就會被判處坐一輩子牢。
“但他認為自己命不絕於此,所以漂泊到美國撈金,回來創建了組織,然後他在我父親14歲那年被殺。”
“我父親與他的兄弟們撐起了這個家,把他做得越來越大,勢頭好時,無數人削尖了腦袋……想加入我們,你知道我這些年見過多少怪人嗎?想加入科薩·諾斯特拉的人?”
米蘭教父笑得像蒼老的食肉動物。
迪亞波羅也不知道,不過看他們的組織規模,想必人員構成也千奇百怪。
“有些人活不下去才想加入,有些人加入是為名利,年輕沒人管,不想好好讀書的幼稚鬼我已經看煩了,但還有些少見的怪胎,居然衝著正義。”
在即將到來的宴會前,朱塞佩居然激動起來,像個普通回憶往事的老人般,與迪亞波羅聊天。
“為了正義?”
迪亞波羅跟聽到了什麼外星名詞一樣,沒忍住問出聲。
“哈哈哈,卡洛·科倫坡就是為了這個,一直以自己是個有原則的人自居,這種人當然存在,把幾十年前早就沒人在乎的老規矩當聖經。”
朱塞佩臉上是嘲笑與惡意,但這惡意不知是針對卡洛,還是針對什麼人。
“但即便如此,他提出支持希格魯特推廣,家族應該改換產業時,南方家族聯盟也殺了他的弟弟與兒子,現在他妻子隻能對外宣布與他無關,祈求活命。”
“進了科薩·諾斯特拉,就彆想脫身。”
“這個世界會逼迫你變成某種形態,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科薩·諾斯特拉說人可以優雅地實施暴力,今天割下偷渡欠債,走投無路的阿爾巴尼亞人皮膚,賣到器官銀行,明天把賺來的錢拿去洗賬拍電影,恭維歌頌我們的精神,我們的事業。”
“然後變成世人眼中的大好人,黑暗英雄,我很清楚,大多數人隻看表象,不在乎真實。隻要你穿著手工裁剪的昂貴西裝,他們就佩服你,認為你是個可靠之人,不會對他們開槍。”
此刻正西裝革履的迪亞波羅無法否認這一點。
“我們賄賂官員,幫忙恐嚇不聽他們話的出頭鳥,切斷那些小商小販的手指,燒掉他們的鋪子,拿他們的兒女當把柄,然後他們就乖了,知道自己永遠翻不起浪,作為回報,官員允許我們自由勒索。”
“我乾這種事乾了幾十年,從我父輩就在乾,但我清楚時代會改變,總有一天世俗會無法容忍我們,我們隻不過因為利益共存。”
“但我很愛我的家人,我要把財富留給他們,讓他們也能繼續榮華富貴,不必為生計發愁。”
“所以您希望洛倫佐接班。”迪亞波羅低下頭沉沉吐出一口煙,品味這種不太熟悉又無聊的東西。
“對,所以我要在新時代到來前,搶先站到光明的那一方。”
朱塞佩說話緩慢,因為年老,吐字稍微有些不清晰。
“然而,我忽略了彆人的想法,貝內代托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發展。”
“他認為自己的那一套才對,認為我不過是膽小的老頑固,我過去教他的東西,竟然成了他違逆我的原因。”
朱塞佩說著說著有幾分惱怒,顯然他與貝內代托的“家庭爭吵”非常激烈。
激烈到要與家族斷絕關係的程度。
“呸,洛倫佐也是個犟種,這小子居然說連受賄的官僚家人都會被唾棄,更彆提靠壓榨普通人往上爬的黑手黨呢?還說他要改變這個世界,又在說些蠢話!”
朱塞佩為兩個孫子截然相反的想法頭痛不已,表情猙獰又憋悶。
“年輕人,你沒走進我們這一行是幸運的,你如果踏進來,所作所為全部會化為報應,你哪怕再想堅持自我清醒也很難做到,付出一條命的代價,都能算運氣好。”
朱塞佩揉著太陽穴,把注意力轉向了迪亞波羅。
“要麼就像我一樣,年輕時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不會犯錯,到後來熱情幻滅,為家裡的瑣事爭吵不休。”
“您年紀大了,閣下。”
迪亞波羅回答。
“哼,對,我老了,我老了就該坐在輪椅上當個傻子,眼睜睜看著自己任人左右,心血被人糟蹋?
迪亞波羅看他憤懣地對著衰老怒吼。
“啊,對,衰老,長出皺紋,牙齒脫落,記性變差,睡也睡不著,這是衰老,是神給我們每個人的懲罰,這是被驅逐出伊甸園的代價。”
“然後有一天你發現自己辛辛苦苦帶大的孫子,要跟你作對,而你吵不過他。”
“我就會想,我們終其一生能改變的根本不多,除非我們得到神的權力,擁有無限的時間,並從死亡手中逃出來!”
朱塞佩越來越激動,他大概是把多年來無法說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
既不能對孫子說,也不能對已逝的妻子說。
迪亞波羅這個與他毫無關聯的陌生人,反倒成了唯一可傾訴的對象。
一吐為快後,老教父緩緩仰頭靠在輪椅背上,風吹起花白的頭發。
“我不斷往上爬,殺了很多人,第一次時不太習慣,久而久之就越來越無所謂。”
“但我也會做噩夢,夢見被我乾掉的人找上門,找到我的把柄害我,對,從我一踏入這個圈子時,就隱隱約約預感到了這一天。”
“你的手下,尤其是左臂右膀還會認為你分成不夠多,無論怎麼樣他們都不會滿意,都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人。”
“過去沒那麼多東西時,反而還不在乎,所以我有時候也感覺,自己越來越膽小。”
“我開始迷信世上有神,有鬼魂,或者有命運,開始戴十字架,相信運氣這些無聊的東西,我看到占卜節目都害怕。”
“我越是想儘力補償,就發現越多漏洞,麻煩一重接一重地出現,於是隻能越來越不擇手段。”
“然而……即使是這樣,我也無法逃脫我的過去。”
“貝內代托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也沒想到。”
朱塞佩佝僂著脖子,歎出蒼老無奈的一口氣。
迪亞波羅冷眼看著法爾科家族的種種掙紮,竟然感到了一些無聊。
他想起了許多人,沒能戰勝過去的許多人。
是的,無聊。
一種看著眾生茫然掙紮的無聊。
倘若神撥開雲端朝下俯視,一定也會感覺無聊吧。
從愛奧尼亞海吹來的風逐漸冷卻,天色已經接近漆黑。
朱塞佩示意心腹們把他的車推走,他要去城裡,為明日的宴請做準備。
“年輕人,雖然你是個狡猾的家夥,根本沒有什麼能阻攔你,但你與我之間的賬一筆勾銷。”
老教父在臨走前補充了一句。
迪亞波羅有些驚訝,朱塞佩居然取消了對他的禁令?雖然現在那個禁令已經沒什麼意義,可從他這說話的語氣……
“您難道打算退休?”
“怎麼可能,我要是退下去,一定有大把的人想殺我,我還不能死。”
“但我會把事務交給洛倫佐,他得靠他自己,我必須去應付上麵那些虎視眈眈的家夥,這一次……恐怕不斷條胳膊逃不出去。”
“我孫子很在意你,我原本不允許他胡亂交友,他以前幫你隱藏真名的事,一直讓我很不滿,可他也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事業,我姑且信任他的決定,你也確實用時間證實了自己。”
“恭喜,你享有法爾科家族的尊重。”
朱塞佩抿了抿嘴,毫無感情地發表最後宣言。
迪亞波羅目送他離開後,才從墓地走出來,站在河邊想了會兒自己的事,隨後走進一個剛剛開門的晚間餐廳。
那裡剛剛熱鬨起來,情侶,家庭都魚躍湧入,等著點一份海鮮麵或者披薩。
他要了杯羅塔裡的Alperegis Extra Brut,一個人坐在窗邊喝。
電視放著當日新聞,貝內代托那張陰沉的臉出現在屏幕上,他清醒後即被捕,語無倫次地咆哮到差點掀翻醫院。
“你們都會後悔的!我弟弟他,不!總有一天你們都後悔的!該死,你們把我放開!”
隔日迪亞波羅還是依約趕赴朱塞佩的宴會,與老教父客套後就坐到了角落裡,聽宴會賓客交頭接耳地討論法爾科的家事,扮演一個隻對主保聖人阿加莎典故感興趣的外來者。
而朱塞佩仿佛無事發生,隻表達了自己從來都依法行事,隻同一些新興企業家友好往來,向宴會上彆有用心的觀察者們宣告態度。
迪亞波羅淡淡微笑接受祝酒,理解了對方是想與自己綁緊,但這都無所謂,他接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視線打量,看著籠罩在橙金色夕陽餘暉下的法爾科。
太陽終將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