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太醫不認得他們,也不知道該喊什麼,隻是跟著死士喊了一聲“王爺”與“王妃”。
祝青臣道:“請兩位太醫進來看看。”
“是。”死士朝他們伸出手,“兩位請。”
來到內殿,眼前的景象,讓兩個太醫都嚇了一大跳。
隻見蕭長旭仰麵躺在床榻上,兩邊肩膀都被鮮血洇透,血跡乾涸,黏連著身下的錦被。
看著可怖極了。
兩個太醫對視一眼,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就聽見身後又傳來祝青臣的聲音。
“錯了,等會兒L再看他,先來看看我的兩個學生。”
“啊……是。”
還有人傷得更重嗎?
兩個太醫回過頭,又見林星與謝明月從另一邊走出來。
這……
太醫看看他們兩個,再看看躺在床上的蕭長旭。
不論怎麼看,都是陛下那邊更危急啊。
祝青臣淡淡道:“陛下且死不了,兩位太醫先過來罷。”
“是……”兩個太醫不敢違抗,撇下蕭長旭,走上前去。
祝青臣朝兩個學生揚了揚下巴:“去給太醫看看,再上點藥。”
“是。”林星與謝明月應了一聲,在軟墊上坐下。
林星乖乖抬起頭,把自己臉頰上碎瓷片劃出來的細小傷口展示給太醫看:“昨晚楊公公給我抹了點藥膏,我感覺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就是有點癢,也不用開藥。”
祝青臣接過李鉞遞過來的炊餅,一邊啃,一邊道:“本來是沒怎麼樣,可誰讓你總是用手抓?你要是覺著不用開藥,那就讓太醫給你開條綁帶,把你的手綁起來。”
“老師!”林星不滿地喊了一聲,癟了癟嘴,沒有再說話。
祝青臣又問另一個太醫:“明月情況如何?”
太醫道:“回王妃,君後傷得有些厲害,所幸處理得還算及時,應該是冷敷過了,再抹點藥膏,好得會更快些。隻是不知脖子上的傷,有沒有傷到嗓子。”
謝明月啞著嗓子道:“我沒事……”
聽起來是傷到了。
太醫忙又道:“君後這幾日還是少說話,微臣再開幾服潤肺潤嗓的藥,將養幾日就好了。”
謝明月頷首:“有勞太醫,也請夫子放心。”
祝青臣連忙朝他“噓”了一聲:“你最近要少說話。”
“是。”
“嗯?”
謝明月閉著嘴,無聲地點了點頭,是。
兩位太醫給他們換了藥,又開了藥方,讓宮人下去煎藥,才被帶去看看蕭長旭。
蕭長旭這邊麻煩得多。
太醫們要用剪刀把黏連在傷口上的衣料剪開,實在剪不到的地方,就隻能直接上手去撕扯,
或者直接用匕首把腐肉剜掉。
把傷口上的衣料清理乾淨,還要用清水清洗,用酒水殺毒,最後才能上藥包紮。
一盆一盆的血水從內殿端出來,才剛清理了一會兒L,蕭長旭就被疼醒了。
他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彈起來,慘叫一聲。
林星和謝明月就站在門外,認真地看著他。
蕭長旭一看見他們,就忍不住破口大罵:“賤人!你們兩個賤人,竟敢合起夥來造反!禁軍在哪?朕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太醫嫌他亂動,不好處理,趕緊讓宮人把他按回去。
蕭長旭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口中叫罵不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箭傷撕裂,蕭長旭慘叫一聲,忽然又軟了語氣,改了口,連聲喚道:“林星、林星……明月,朕知道錯了,朕不該那樣對你們……你們救救朕,救救朕……”
蕭長旭喋喋不休,可不論他說什麼,林星與謝明月都不為所動,隻是站在門前,靜靜地看著他。
“朕知錯了,你們幫幫朕,你們幫朕把玉璽偷回來,朕馬上下旨,誅殺逆賊!”
外殿,祝青臣把玩著麵前的玉璽,聽見這話,扭頭看了一眼。
好家夥,他和李鉞還都在這兒L呢,蕭長旭直接就盤算上他的兩個學生了。
蕭長旭繼續道:“快,你們幫幫朕,等朕處死逆賊,重登皇位,你們兩個依舊是朕最愛的君後和……和……”
和什麼呢?
林星是什麼身份,以什麼身份來幫他,他自己都沒想好。
不知過了多久,蕭長旭喊得嗓子都啞了,整個人有氣無力地喘著粗氣,太醫才幫他把兩邊肩膀上的傷口包紮好。
太醫提起藥箱,走了出去:“回王爺、王妃,都處理好了。隻是陛下傷勢過重,也不知能不能熬過這一關……”
“不要緊,他熬不過去最好。”祝青臣吩咐死士,“給兩位太醫拿幾個金錠,再好好地送他們回去。”
反正金錠不是他的,從蕭長旭的私庫裡拿的,用起來不心疼。
“是,兩位太醫,這邊請。”
“多謝多謝。”
兩個太醫鬆了口氣,捧著金錠,歡天喜地地走了。
祝青臣轉過頭,問:“明月,人還醒著嗎?”
謝明月看了一眼,答道:“夫子,還醒著。”
“那正好,為師與岐王商議過了,決定把他交給你處置。”
“交給我?”謝明月疑惑。
“你有什麼想問他的,抓緊時間問;要是還想再打他兩下,也得抓緊時間打。問完打完了,再讓死士了結他。”
“這……”謝明月有些遲疑。
林星同樣疑惑:“老師,為啥不是交給我啊?”
“那還不是因為你……”祝青臣欲言又止。
因為林星是現代高中生,以後是要回現代去的。
昨夜祝青臣讓他打蕭
長旭兩下,出出氣,他都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辦,直接讓他去料理蕭長旭,萬一在古代留下心理陰影,可怎麼辦?
不過,林星在他手裡吃了這麼多苦頭,想問個明白,再出口氣,也是正常的。
這口氣不順,又怕他一直惦記著,憋在心裡反倒不好。
祝青臣故意問:“昨夜不是讓你打了嗎?沒打過癮?”
林星小聲道:“我……我還有一些事情想不通,想和他對質一下。”
“那好吧,你也去,跟著明月一起。”
“謝謝老師。”這下林星高興了。
謝明月不放心,多問一句:“夫子的意思是,隨我們處置?”
“對,隨你們處置,我不再多問。”祝青臣忽然想起什麼,連忙坐直起來,問,“等一下!你們兩個沒人喜歡他吧?不會看見他這麼慘,忽然發現自己最愛的人其實是他吧?”
兩個學生都震驚了:“夫子,你在說什麼?”
喜歡蕭長旭?蕭長旭把他們欺負成這樣,他們喜歡蕭長旭?
他們又不是傻蛋!
林星一把抓住謝明月的手,大聲宣布:“我現在最喜歡謝師弟!”
謝明月也沒有推開他,點了點頭:“夫子放心。”
“那就好。”祝青臣放下心,站起身來,“我和王爺去各處宮門看看,你們兩個留下處理,收個尾,最好讓死士把蕭長旭送回他的寢宮去,彆讓他死在勤政殿。”
“是。”兩個學生俯身行禮,目送祝青臣和李鉞離開。
*
原本夜夜笙歌、吵得人不得安睡的皇帝寢宮,如今一片死寂。
“嘎吱”一聲,殿門推開——
謝明月與林星並肩站在門檻外,正是清晨,朝陽日光斜斜地照進來,將他們的影子歪歪地映在地上。
死士們用被褥裹著蕭長旭,將人抬進來,直接丟在床榻上,轉身回稟:“君後、林公子,都辦好了。”
“好。”謝明月頷首,“你們在外麵守著,我與林公子同他說兩句話。”
“是。”死士退出宮殿。
又是“吱嘎”一聲,殿門關上。
殿裡門窗緊閉,阻隔日光,又沒有點燈,實在昏暗。
簌簌聲響,似乎有毒蛇猛獸,隱匿在陰影之下,伺機而動。
衣袖交錯相碰,謝明月握住了林星的手。
“走吧。”
繞過屏風,來到裡間。
蕭長旭正躺在床上,疼得直哼哼,見林星和謝明月單獨進來了,眼裡猛地燃起兩團火。
“林星、明月,你們是故意把人支走的,對不對?你們是來救朕的,快,快把玉璽拿來……”
兩個人都沒理會他。
林星點亮蠟燭,端起燭台。
謝明月則將手探進床榻邊的銅盆裡,蘸了點水,灑在蕭長旭的臉上,冷聲道:“彆發癔症。”
這麼點冷水,起不到提神醒腦的作用。
蕭長旭仍舊自顧自地說著話,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
謝明月皺了皺眉,直接抄起榻邊的擺件,用力砸在他的傷口上:“閉上嘴!”
這下終於安靜了。
謝明月低聲詢問林星:“我來問?”
林星點點頭:“嗯,你問吧,我嘴笨。”
“好。”謝明月從他手裡接過燭台,放在案上,隨後在榻前坐下。
燭光昏黃,照在謝明月的側臉上,襯得他更加溫柔。
他開了口:“蕭長旭,我一直有件事情想問你。”
“你問,你問。”蕭長旭殷切地看著他。
隻要謝明月還肯跟自己說話,那就還有機會。
謝明月問:“我與你素味平生,你為何詔我入宮?”
“明月,你忘了?”蕭長旭掙紮著要坐起來,連聲音都帶上了刻意的溫柔,“七歲那年,朕被幾個太監欺負,堵在牆角,是你幫朕解的圍。”
謝明月怔住了。
從入宮到現在,他想過很多緣由。
或許是旁人蓄意陷害,讓他入宮,或許是他自己不留神,被蕭長旭看見了。
可他千算萬算,就是沒有算到,竟是這個理由。
蕭長旭繼續道:“從那時候起,朕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迎你入宮,讓你當朕的君後,報答你的搭救之恩……”
話沒說完,謝明月就微微仰起頭,露出自己脖子上的掐痕和臉上的紅印。
他反問道:“這就是你的報恩?”
“朕那時昏了頭。”蕭長旭急急地解釋道,“朕那時喝了點酒,又被你氣壞了,朕不是有心的。你救過朕,朕知道,你也是喜歡朕的……”
謝明月厲聲打斷他的話:“我救你,是因為我本性善良、待人有禮,見不得恃強淩弱的事情,不是因為我喜歡你!”
“當時你才七歲,我也才七歲,自此之後,我們素未蒙麵,我如何會去喜歡一個七歲的孩童?你當我得了什麼該死的病嗎?”
“我救過的人數不勝數,老弱婦孺皆有,隻有你,自命不凡、自作多情,以為我是喜歡你。”
“況且,你所謂的報恩,就是一道聖旨接我入宮,把我推上風口浪尖,好成全你的癡情美名?就是斬斷我的前途,讓我替你打理後宮妃嬪,好讓你高枕無憂?就是稍有不從,毆打羞辱?”
“就因為這種可笑的理由,你召我入宮、虐待林星,毀了我們兩個人!”
謝明月定定地看著他,質問道:“蕭長旭,你到底是在報恩,還是在報仇?”
蕭長旭訥訥說不出話來:“不是,朕不是故意的,朕的本意是好的……你誤會了……”
謝明月此來,隻想弄清楚事情原委,並不想聽他解釋,又問:“那林星呢?”
“什麼?”蕭長旭聽不懂。
“我不過是替你解了圍,你便‘念念不忘’直到如今。那林星呢?林星才是真真切切地救了你的那個人,若是沒有他,你早就被
餓死、凍死、打死了,為何不向他報恩?”
“朕……”蕭長旭訕訕道,“朕還沒來得及,朕喜歡你們兩個,取舍不下,朕原本想著,等你做了君後,就封他做……”
謝明月反問:“是根本就不想報恩吧?”
“你從一開始就瞧不起他,你覺得他就是個小太監,是你在冷宮裡的墊腳石、解悶用的小玩意兒L。”
“你覺得他配不上你,卻又舍不得放他走。你想讓他繼續對你好,但你又覺得他配不上好東西,所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辱他!”
“蕭長旭,你簡直就是畜生!”
“不是……”蕭長旭急切地望向林星,忽然福至心靈,想到那個詞,“朕是愛不自知!愛不自知!”
他一連喊了兩遍,聲音很大。
林星沒有任何觸動,隻覺得有點難堪,往謝明月身後躲了躲。
要是被守在外麵的死士聽見,那也太丟臉了。
可蕭長旭卻將他的沉默,理解為舊情難忘。
他殷切地望著林星,語氣造作:“星星、星星,你跟朕說過的,在你的家鄉、自由和平等、人人都可以上學,朕都記得,朕都記在心裡,朕沒有忘記,朕這次一定會實現你要的未來,你再信朕一次,好不好?”
“閉嘴。”
蕭長旭卻越說越急,急得連自稱都忘了,連他自己都信了。
“星星,你救了我這麼多次,你再救我一次。我保證,這次一定好好對你,我立你做侍君,不不,我立你做君後,和明月平起平坐,兩個君後,你不是一直想做君後嗎?我……”
林星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
偏偏他嘴笨,不能像謝明月一樣,說那些長篇大論來反駁他。
他端起榻邊的銅盆,砸在蕭長旭身上:“閉嘴!”
“嘩啦”一聲,銅盆砸在蕭長旭身上,過夜冷水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又是“哐當”一聲,銅盆直接砸在他的額頭上,教他住了口。
謝明月牽著林星的手,護著他後退,避開水花。
謝明月冷聲道:“蕭長旭,你有什麼資格讓林星再信你一次?你有什麼資格提起你許諾給他的將來?你配嗎?”
“你害他白費了三年光陰,你讓他在冷宮裡陪你吃了三年的苦,你瞧不起他,欺他辱他,甚至放任宮裡人踐踏淩.辱。”
“你連功臣的名分都不敢給他,你連他幫你做了什麼,都不敢公之於眾,你把他關在冷宮裡,對他冷嘲熱諷,非打即罵。”
“難道你在寵幸其他男寵的時候,偶爾想起他一兩次,就算是喜歡麼?你的喜歡簡直令人作嘔。”
蕭長旭張了張口,還想說話,謝明月又道:“你不必白費口舌,我們今天是來處置你的,不是來救你的。”
“至於你許諾的後位與寵愛,我們也不要。”
他緊緊握住林星的手,將他護在身後。
就連蕭長旭的目光,都不能靠近林星。
“蕭長旭,你做皇帝的時候,宮中人人輕賤林星,欺淩辱罵,我以為你有多說不出口的苦衷、多偉大的謀劃布局,要讓他受這麼大的委屈。”
“可關雎殿中是我做主,我不過一句話的功夫,所有人都對林星恭恭敬敬,不敢冒犯。”
“你連一句話都舍不得為他說,一句‘林星是功臣,宮中諸人須恭敬待他’都舍不得說,你有什麼臉麵說‘愛不自知’?”
說完這話,謝明月便牽著林星,轉身要走。
“我與林星原本不願再見你,此番前來,不過是為了要一個說法——”他回過頭,冷冷地看了蕭長旭一眼,“現在看來,卻是大可不必。你這樣的人,總是恩將仇報,沒有緣由,問了也是白問,隻有打罵能叫你長點記性。”
最後,謝明月低聲道:“倘若三年前,是我先認識他,我一定先一刀把你捅死,然後把他帶走。”
“走吧。”
兩個人轉身離開,將蕭長旭的呼喊和哀求都拋到身後。
“明月、星星,我錯了,我已經知道錯了……你們回來……回來……”
“哐當”一聲,蕭長旭似乎是從榻上摔下來了。
他在地上艱難爬行,哀切呼喚。
可沒有人回頭,誰都沒有回頭。
他們都知道,蕭長旭竭力呼喚的不是他們,而是他轉瞬即逝的皇位和權力。
跨過門檻,死士將殿門關上。
謝明月回頭道:“夫子說了,他就交給我和林星處置。”
他閉了閉眼睛,下定決心:“夫子還是太善心了,竟然還讓他回寢宮。把他送去冷宮,跟太醫院說一聲,不用再派太醫過去,你們也不用特意給他送吃的用的,盯著他,要打要罵都可以,彆讓他死了就行。”
很明顯,謝明月是在給林星報仇。
三年前,蕭長旭不就是這樣的處境嗎?
這回沒有林星救他,他能活幾天?他還能不能再次當上皇帝?
謝明月等著看。
總歸夫子已經把人交給他處置了,後宮又是他做主,縱使放肆一次,又能如何?
林星小聲問:“謝明月,你還好吧?”
謝明月睜開眼睛,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沒事,不過是被裡麵的惡臭熏到了。”
“嗯。”林星安慰他,“你不用自責,我和你長得像,不是你的問題,是他自以為是……”
“對。”謝明月點點頭,握緊了他的手,“模樣相似,是上天給我們的恩賜,是他心生嫉妒,橫插一腳。”
就像是照鏡子,兩個人又一次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
臉上帶著傷痕、狼狽不堪的自己,還有——
終於等到曙光的自己。
朝陽初升,照徹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