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 2)

出院 南樓北望 11569 字 9個月前

她也不說,就氣鼓鼓地坐在旁邊,一邊寫作業,一邊抽空瞪他。

“哼!”

“哼!!”

“哼!!!”

隨著輕微的響動,電腦椅轉過來,他也轉過來,一臉無奈地看著她。他說:“商挽琴,你怎麼跟個小孩子一樣?”

對了,那時候,他越來越經常地叫她全名。這好像代表著什麼,但仔細想想,其實什麼也不能代表。

商挽琴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不妨礙她氣勢洶洶地瞪他。

“哼——!”

他看她一會兒,突然失笑。電腦椅再轉過去,屏幕圖像變化,鼠標和鍵盤的聲音交替響起。

“本來想做完了給你看,不過現在也好……看。”

商挽琴忙著生氣,但也好奇起來,放下筆,起身湊過去。

“什麼東西……這個是,遊戲?”她的尾音不確定地揚起。

屏幕上出現了一左一右兩名角色,角色頭頂有血條和藍條,能隨著操作而做出各種動作。“還能切換場景,我找找……在這兒。”他敲了下回車,畫麵背景變成了藍天、大海和沙灘。

商挽琴盯著角色。和她玩過的大作相比,角色的繪製和建模都粗糙許多,但還是看得出熟悉的影子。她遲疑道:“這個角色是不是有點像我?等等……這個角色像你吧,表哥?”

喬逢雪笑了,眉眼含著驕傲和欣喜。“對,我做的格鬥遊戲。還沒做完,但可以對戰了。”他有些得意,遞出手柄,“試試?”

當然要試試。

商挽琴坐下來,仍有些不可思議。之前她玩遊戲,但總覺得遊戲製作人離她很遙遠,都是國外的大公司,現在忽然告訴她,原來身邊人就能做遊戲——雖然看上去粗糙很多,可也足夠神奇;簡直像魔法化為現實。

“開始了——”

商挽琴眼神一凜,狠狠按下手柄:“吃我一拳!”

喬逢雪笑而不語,電腦角色狠辣還擊。

“彆想開大!”

“連環踢!”

“彆打了彆打了彆打了……完了開出大了!”

商挽琴喊了一聲,沮喪地往椅背上一靠:“我就是不擅長格鬥遊戲!”

喬逢雪放下手柄,笑得很平靜,眼神裡卻都是得意。他說:“這樣一來,我也算陪你去過海邊了。”

商挽琴愣了下才想起最初的話題,猛然坐直:“這不行!這不能算!”

喬逢雪斬釘截鐵:“我說算就算。”

“不能算!”商挽琴語氣堅決,其實已經不生氣了,她開始考慮起彆的事:“表哥,做遊戲難不難啊?”

“嗯?”

“你看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尖,很感興趣地問,“我不會代碼,能不能做遊戲?”

他思考片刻,說:“也不是不行,不過最好有些基礎,還要考慮清楚自己想做什麼遊戲,又擅長什麼方麵,劇本?美術?玩法設計?”

說到遊戲,他就滔滔不絕起來,眼睛也更亮,像兩顆明亮的寶石。她望著他,心臟輕微地收縮著,也不斷地收縮著。

而他還在認真地為她考慮。

“如果你真想學做遊戲,可以考慮留學,國外有成熟的遊戲設計專業,比國內……”

上一秒他還說得認真,氣息那麼沉穩,但下一麵,他神情倏然一變。

他麵色本就蒼白,但那一瞬間成了慘白,他看著她,好像想說什麼,卻沒能夠說出來,隻有麵部肌肉抽搐幾下,整個人忽然朝一邊倒下。

“……表哥!”

商挽琴反應快,拚命抓住他,才沒讓他摔在地上,隻有椅子“哐”一聲砸出巨響。她竭力抓住他,卻又矛盾地感到他身體的分量很輕——真的很輕啊,像他這樣的身高應該更加沉重。她比他小四歲、矮不少,常年鍛煉出的肌肉卻足夠抓住他。

“表哥?”

喬逢雪一動不動。

“表哥……乾媽!乾媽!!”

她大喊起來。

那是商挽琴第一次看見他發病,也是她第一次看見救護車停在家門口。她想跟去,卻被告知隻能有一名家屬在車上,於是乾媽留下,她和七七打車去醫院。

商挽琴趕到醫院時,正好撞見主治醫生在訓斥乾媽,說他這就是累的,也沒休息好。

“說了多少次,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不能熬夜,不能太累,要多休息多休息多休息……”

乾媽被訓得抬不起頭,商挽琴站在這一邊,也深深低下了頭。那一刻她才意識到,她雖然聽說了他的病情,卻因為他表現太過正常,而下意識看輕了疾病的威力。又或者是她玩了太多遊戲,總以為人定勝天,靠毅力就能驅走病魔,隻要多走走、多曬太陽、變得更有活力,就代表著更健康。

是她想得太簡單了。

那次發病後,喬逢雪在特護單人病房住了兩個月。他每天輸進口藥,總是躺著。據說他暫時喪失了對部分肢體的控製能力,也就是所謂的偏癱,走路都艱難。

商挽琴去看他,發現他忽然恢複成了最初的模樣:蒼白,冷漠,安靜,拒人於千裡之外。她小心翼翼地和他說話,他很少做出反應,總是看著窗外。

她絞儘腦汁,想要給他打氣。醫生說了,患者的情緒很重要,要保持心情良好,這樣才有助於恢複。可又不能情緒波動,所以不能逗他大笑,再說,對他而言,大笑這個動作本身也太危險。

思來想去,商挽琴隻能給他講故事。小時候她沮喪傷心,爺爺就會這麼做。作為中文係的老教授,爺爺肚子裡裝了好多故事,古今中外都有,能講很久。

然而,效果甚微。

商挽琴沮喪地想,喬逢雪可能不喜歡故事。其實她潛意識明白,他真正不喜歡的是疾病,可她對此無能為力。

她隻能努力去做能做的事。

不喜歡故事,那還是普通閒聊吧。商挽琴就給他講學校的事、家裡的事,也講天邊的朝霞和夕陽。

她還會小心翼翼地插入幾句對美好未來的描繪,希望能激勵他。

“表哥,等中秋節到了,我們一起賞月。你喜歡什麼口味的月餅,我送你!”

“表哥,我的書法又有進步了,回家就給你看。”

“表哥,你喜歡的歌手明年要來開演唱會哎!我會幫你搶票的!”

“表哥……”

她以為這些話能點亮他。她以為,描繪這些瑣碎又美好的生活圖景,能讓他笑起來,重新變回她熟悉的喬逢雪,那個漸漸失去了完美外殼,會高興也會生氣,還會惡作劇的喬逢雪。

懷著這樣的期望,即便大多數時候她都得不到回應,她也沒有氣餒。

一整個暑假過去,他的情況也漸漸好轉,醫生也說恢複不錯,可以準備出院。

這兩個月裡,商挽琴幾乎每天都去醫院。她過得很累,卻很高興,甚至有一點點的驕傲:她堅信,她也為他的康複出了一份力。

也許是她太高興了,便忘乎所以。在他出院的前一天,她比平常更加高興地念叨,說著她心中美好的一切一切。

也因此惹怒了喬逢雪。

他原本望著窗外,依舊一動不動,若無所覺,卻在一瞬間猛然回頭,力度大得讓人害怕,情不自禁擔心起他的身體。

商挽琴沒來得及表達這份擔心,就見到他眼中兩點冷光,像兩團憤怒的冷焰。

“商挽琴,你真的一點都不懂。”他嘶啞著聲音,沒輸液的那隻手抽搐著攥緊,“你一點都不了解我的狀況……!”

“像你這樣的人,家人寵愛、家境富裕、身體健康,從來不懂什麼叫挫折和痛苦,你了解什麼?少在那兒自以為是了!”

“你以為你在安慰我?像你這種溫室裡的花朵,隻是在對我炫耀你的優勢而已!”

商挽琴睜大眼,起初還試圖辯解。但麵對病床上的喬逢雪,看著他因為紮針而一片青紫的手背,看著他愈發消瘦的身體,看著他眼中的憤怒和比憤怒更深的痛苦,她忽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忽然感覺到,他說得對,她根本不能懂得他的狀況。她感受不了他的感受,承擔不了他的病痛。

那是她第一次在喬逢雪麵前流淚,也是唯一一次。

“對不起……”

她步步退後,情不自禁發出一聲嗚咽,狼狽地轉身。

“對不起……!”

房門倏然合上,發出不算大的一聲響。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