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片瓜(2 / 2)

現在除了眼觀鼻鼻觀心的侍女,也就剩蘇寶珠在了。

蘇老太太啞著嗓子開口想喚她“珠兒”,看著蘇寶珠黑白分明的眼睛,卻又不敢。

情怯近乎懼,蘇寶珠讓她心下戰栗,讓她近乎無邊恐懼。

不敢開口,因為她並不乾淨,她縱容黎柳蘭做下無邊錯事。

蘇承澤有了媳婦就離心,媳婦也不貼心,隻是循禮。相比之下黎柳蘭十分熨帖,嘴甜可愛,也肯長久陪她。於是她就替黎柳蘭遮掩,更把可能捅破一切的錢姨娘滅口。

更早……更早的就是和側室的鬥智鬥勇,她害側室的長女生不下來,於是側室回敬她的長子三歲而故,那時後院亂糟糟的,老侯爺遠走西南,或許也有這個原因。現在,她的臥房裡還放著當時助她的幾本藥典,她借給黎柳蘭看過。

其實並不是沒有痕跡,她為什麼以為自己能蠻橫到底呢?

蘇老太太張了張嘴,最後說:“……寶兒,你去看看你娘吧。”

蘇寶珠笑了笑,沒說什麼,離開了。

蘇老太太看著蘇寶珠已然抽條的背影,恍惚而無措。

日子大概就是這麼越過越差的吧,心中有想爭的東西,卻沒有把握方法,讓自己跌入深淵,變成瘋魔。

事情如何到達如此程度的?

她為何連一個未出閣的小孩都要害怕?

蘇老太太自認自己是老人了,鐘愛回憶往事。於是她想起了蘇寶珠的過去。

蘇寶珠小的時候就有“妖異”之稱,見著人都不哭,隻扯著袖子哈哈地傻樂。人偏偏又聰明,六個月的時候能分清人,十個月時會喊爹娘奶奶,抓周時抓的是蘇承澤的毛筆和官印。

觀禮的皇上見著評價她“心有大誌向,可惜女兒身處處桎梏,怕是壓不住這種心氣”,她也隻是皺了下鼻子,就傻樂著把蘸了墨的官印舉起來,啪嘰蓋在不遠處的絹布上。

蘇老太太那時候已經徹底穩固了老夫人的地位,都不用跟著年邁的丈夫去西南鞏固地位。然而不知為何,她看著被皇上追加評價“不過若是壓住了,定是傳奇”,依然笑嗬嗬的蘇寶珠,心下有著沒來由的火氣。

一次吃飯時,周雯鵲帶著孩子陪她吃。蘇寶珠已經能拉著周雯鵲的袖子說“你吃、你吃、不用喂我了”這樣的話,聲音奶脆奶脆的,聽著能讓人心都化了。她卻冒起了一股邪火,忍不住指著桌子上的一盤豬肉說:“這是豬。”又指著蘇寶珠笑道:“這裡也是豬。”

說完,她見著蘇寶珠皺著臉,委屈了幾秒鐘的功夫,禁不住哇哇大哭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她覺得有趣極了。尤其錢姨娘還笑著說“哎呀老太太隻是開玩笑誰讓她的名字裡有個‘珠’字呢?”她便更覺得舒坦。

原來蘇寶珠也是會傷心,也是會哭的啊。

像是將俏麗的燦黃迎春花從花枝上擼下,用腳尖碾碎,碾出暗色汁液的快感。蘇老太太開始喜歡叫蘇寶珠為“豬兒”。

蘇寶珠一開始隻會哭,小孩子,走都走不穩,除了哭著要娘親幫她辯駁兩句,還能做什麼呢?

然而蘇寶珠確實不喜歡這樣的侮辱稱呼,她到了會爬的時候,再聽到了蘇老太太這般稱呼她時,沒有哭,隻皺了皺鼻子,搖搖晃晃地端起那盤紅燒五花豬,直接舉到她麵前,一倒。

滿盤的黏膩油脂和著還發燙的豬肉頃刻間就喂了蘇老太太的衣服上,她卻還是傻樂的笑——

“你要的豬。”

蘇老太太自覺遇到了從未有過的冒犯,她勃然大怒,恨恨地一巴掌摔過去。蘇寶珠的頭當場磕到了椅子上,血流了一地。

蘇寶珠躺了三個月,這三個月周雯鵲和蘇承澤哭,把她手上所有的管家權都奪走,讓她隻能做榮養的石像。等蘇寶珠再能起床的時候,身邊就開始跟著四個身強體壯的嬤嬤。

蘇老太太不信邪,又對著她笑著喚了一次“珠兒”。蘇寶珠這回不哭了,直接把一盤豬肉砸在她身上。

不同於上一次,嬤嬤都沒等人說,立刻上前攔住了其他人伸向蘇寶珠的手,還笑眯眯地勸老太太:“是老太太喊著要豬,寶小姐是一片孝心。隻是因著小姐重病方愈,沒拿穩,所以才出了些小差詞,老太太千萬不要介懷。”

蘇老太太還能說什麼呢?隻能磨著牙,笑嗬嗬地說:“不介意,不介意。”

從此以後,府內隻周雯鵲偶爾叫她“珠兒”,其他人都叫她寶小姐、或是二小姐。

蘇寶珠在這件事後,毫不客氣地遠了她,勉強要接近,她立刻做出頭疼的樣子。久而久之,關係就這麼定格,再無變化。

或許事情就是從這裡開始變化的。

蘇老太太無力地歎了一口氣,想罵人振奮精神,侍女卻都是不認識的,罵了也隻會瑟縮跪地求饒,也挺沒勁。

其他人也罵不得,於是蘇老太太咕噥著罵了片刻黎柳蘭,罵她“辜負自己的信任”,罵她“做了殺千刀的事合該死一死”,罵了片刻,精神平複了,良心似乎也安穩了,她才睡著。

隻是做夢時,她又夢見了那個失了胎中長女的側室,側室黑眼圈淡淡一層,哀淒地看著她。她還夢見自己哭著和她說“對不起,我不該害你孩子”。

她從夢中醒來時心下還在嗤笑,隻是一個妾而已,她哪裡需要道歉?然而眼眶前所未有地熱,她一抹,全是淚。

從一開始,就是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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