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片瓜(2 / 2)

蘇寶珠:【與我何乾?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侍女遞給黎文彬一杯茶,黎文彬慢慢喝著,不發一言。

周雯鵲見他們基本上打不起來,起身就準備離開,去處理其他府上雜事。蘇寶珠也已經從春華手上拿了本《算經十書·其一》閒著翻翻,就等黎文彬醒過神。

等他清醒過來,是要處置音璿,還是放縱音璿,那就是他的事了。

然而蘇寶珠沒等到黎文彬的醒神,卻等到了蘇老太太的來訪。

自黎表姨的事後,蘇老太太一直在自己的屋裡倦怠自閉,都懶得給周雯鵲立規矩。已經很久沒聽到她的動靜了。蘇老太太驟然來訪,蘇寶珠縱然把卡看了幾遍,也禁不住有點驚異。

蘇老太太一來就抓住周雯鵲的手臂,沙啞著嗓子,聲聲質問:“黎家也是蘇家的親家!你趕走了黎柳蘭也就算了,眼下連黎文彬和他爹也都要趕走嗎!”

周雯鵲笑著道:“黎文彬發生了什麼事……老太太不若去問寶兒?”

蘇老太太呼吸一窒,視線緩慢地看向蘇寶珠,眼裡全是“怎麼又是你”的呆滯。

“好吧,”蘇老太太努力露出微笑,“是什麼事?”

夏菡一字不多地複述了一遍,蘇老太太也不敢罵為什麼不是蘇寶珠自己回話,安靜聽完。

聽完後,蘇老太太鬆一口氣,“還以為是什麼大事。一個婢女而已,打發走就行,回頭再挑幾個好的歸他驅使——寶兒,可有異議?”

蘇寶珠嗬嗬笑了下:“我還不是黎家人呢,我哪裡會有意見?”

蘇老太太更是要麵帶笑容了,黎文彬卻霎時醒了神,疊聲道:“不行,我不同意!無憑無據就定了音璿去處,蘇寶珠你怎麼敢!”

“黎文彬!”蘇老太太笑容僵住,怒氣上湧,喝罵道,“這種有汙點的婢女如何能留!”

黎文彬急了:“被汙蔑也算是汙點?”

蘇老太太也要被急哭了:“你是要考舉人的!”

黎文彬深呼吸一口氣,鏗鏘有力道:“若我為了考舉人,連自己喜歡的丫鬟都護不住,還要忍耐一個不容妾室的妒婦,我要這個舉人身份還有什麼用?”

話音落地,擲地有聲,整個院子都聽得著。

站在院外的秋實便十分尷尬,帶著馮如馨站在門口,通傳也不是,不通傳也不是。

馮如馨卻並不在意,拿著京衙的令牌徑自走了進來。

“確實和你估計的差不多,”馮如馨朝蘇寶珠點了點頭,“那個侍衛確實和音璿關係匪淺,幫她做了不少事——你說的那件,還是他陪著去的。”

馮如馨說完,才從袖子裡拿出一方帕子,問黎文彬:“這帕子你認得不?”

黎文彬瞳孔一縮:“這是音璿的帕子……你們把她怎麼了!”

馮如馨:“這是從那個侍衛身上搜出來的。”

馮如馨把帕子丟回紙袋裡去,揣回袖子裡。後知後覺的黎文彬愣了半晌神,才咬牙道:“隻是一方帕子而已,指不定是侍衛撿的,這就要定音璿的罪了嗎!”

【好!】係統十分看熱鬨不嫌事大地鼓起了掌,【是個情種!】

是情種也沒用,黎文彬後續的掙紮都隻是負隅頑抗,很快就因為拉扯而被婆子強力按下。

蘇寶珠:“既然他態度如此,那就先把他送回前院去,等表舅回來了再商議。”

蘇老太太:“很該如此。”

蘇老太太並沒有異議,看著黎文彬掙紮著遠去,像是在看從前的自己。她甚至有些竊喜,虧得她是老太太,整個蘇府都不好挑破,不然縱容黎柳蘭毒殺周雯陵的罪,也夠她喝一壺的。

——黎文彬不是長輩,可就沒這般好運了。

.

黎文彬被拉走後,很是渾噩了一陣。

仿佛是精美的綢緞撕裂開,顯現出現血肉模糊的內裡,又驟然被黎文彬注視到。這是一種他完全無法忍受的衝擊感,於是他回到前院後差點吐了。

香研體貼地遞了一杯黎文彬最愛喝的香片茶,黎文彬一口悶了,在榻上歪了半天。

他還在恍惚。

他與音璿肌膚相親,自韻是她最親近的人。他見過她吃繪彩的醋,又吃香研的醋。都無傷大雅,隻做床榻笑談,惹個紅臉。

音璿原來的小名是葉子,因為聲音悅耳,會吹葉子奏樂,被八歲的他選中,取名音璿。日子過著過著,她漸漸就越到了其他人前麵。他曾全身心依賴她。

繪彩落井死了,他見過音璿帶著紙錢去客院,音璿和他說“送繪彩走”,他信了。

晁姑娘去給他祈福,一去不歸,黎家審問那些該死的流氓地痞時,發現一根黎家侍女常用用的銀簪子。音璿說興許是晁姑娘喜歡這個款式,是她自己的,他也信了。

眼下他才意識到,其實一切都留有引子。

尋常燒紙,不會燒到井裡,更不會讓人害怕到擔心是不是鬼魂作祟的程度;尋常小姐,等閒不會和丫鬟混用簪釵,尤其晁家姑娘,也不比黎家差多少。

並沒有被“蒙在鼓裡”的不知情,有的隻有縱容、偏愛,和對其他人徹頭徹尾的不在乎。

一個平民百姓的不在乎是無所謂的,但一個手握一屋權力、能影響一家決策的存在的不在乎,卻已然足夠影響十幾個、幾十個人的性命。

但黎文彬心底深處還是不太信。萬一是汙蔑呢?萬一,蘇家買通了侍從,就為了演一場戲,把他身邊得寵的丫鬟鏟除,因此讓蘇寶珠能舒舒服服地做黎家夫人呢?

即使雯大奶奶是出了名的好心人,並不是會嫉妒妾室得寵的夫人,不會把女兒教導成善妒的模樣;即使妾通買賣,蘇寶珠可以完全不顧及他的麵子,想賣就賣。

即使蘇寶珠和他下了棋之後看他就有點索然無味的意思在,似乎並不是那麼想當黎家的太太;即使蘇家根本沒有機會買通侍從,讓侍從用自己的生命和名譽汙蔑一個丫鬟;即使……

黎文彬深呼吸了一口氣,似乎隻有一個答案。他不願意接受的答案。

香研遞來了第二杯香片茶,又低聲勸慰道:“繪彩……是挺可惜,但音璿姐姐平日裡瞧著,也不像是會做那些事的。倒不若問問是否有什麼誤會。”

黎文彬苦笑道:“事到如今,蘇家如此篤定,真有可能是誤會嗎?”

香研笑道:“蘇家又不是地府裡能斷是非的閻王爺,蘇寶珠更隻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千嬌百寵的,說不準聽說了蘭城的些許謠言,就乍乍呼呼要查。剛巧一起考舉人的……誰又瞧你不順眼了,買通、威脅了侍衛,也不是沒有可能。”

“是了……可不是嘛!”黎文彬漸漸打起精神,“我還是要見音璿一麵的,萬一呢!”

說著,他喝完最後一口,一躍而起。就要朝外衝去。到了門口了,才想起誇讚香研一下,朝她笑,點頭誇她:“你很好。”說完再不停留,急匆匆朝內院去。

香研怔怔看他離開,等到了拐角,才低下頭笑了笑。

客院雖然比較偏僻,但一個黎府就那麼大,去客院溜達的人其實也不少。見到繪彩和音璿在一處的侍從有三四個。

但繪彩死的時候,提到繪彩的人都直接被黎文彬下令打發出去,不容開口。後來音璿權威日盛,有想去黎文彬麵前提的侍女,被她直接借著手腳不乾淨的理由聯係人牙子賣了出去。於是大家就都噤聲了。

……很慚愧,她一直是噤聲的一員。

默默忍耐了兩年,終於有機會借著蘇家的力,把音璿徹底踩死。

香研很想跟著黎文彬去,看看音璿的神情,但她還是忍住了。她怕她站在音璿麵前時忍不住笑出聲。

黎文彬求了周雯鵲的允準去見音璿,周雯鵲愣了一下,點頭同意。一旁在看書的蘇寶珠從書中抬起頭,笑著問他是不是一個人去。

黎文彬才想起香研沒有跟來。

不過不重要,黎文彬甚至還在心下讚了一下香研的懂氣氛,抖了抖衣裳袍腳,承認自己是一個人去,確認自己著裝姿態無誤,才往舊時小佛堂去。

蘇家不信佛,隻有蘇老太太信,原先有個小佛堂,後來佛堂遷到她自己的屋後,這間小佛堂就廢棄了。隻是廢棄也就廢棄,現下卻專門用來給犯錯的人關禁閉,連其他人家的侍女也關,這真是……不知所謂。

黎文彬心下腹誹了兩句,到了小佛堂門口。門口的婆子下意識想攔著,黎文彬心情不算很好,眼睛一橫,說,“雯大奶奶同意了!滾!”婆子癟了癟嘴,立刻往旁邊讓去。

雖然隻是讓一個婆子滾蛋,但黎文彬還是覺得自己的心情好上一點。他穿過院子往小佛堂正廳走去,卻隱隱聽到一男一女親昵的交流。

“上天不眷,沒讓我再好好吃香喝辣幾年,也帶累你。”

“能過這幾年神仙日子,還希求什麼呢?日後被關押也就罷了,若是流放了,我們必是能做一對流浪夫妻的。”

“我還以為你會想著讓黎公子救你。”

“呸,你這冤孽,好好的身上帶那帕子做什麼?現下可是講不清,隻能死心塌地跟著你過下半輩子了!”

“此情無處可寄,隻能寄情於舊帕中,想著日後您做姨娘太太了還能用這帕子引誘您一回……哎喲葉子姑娘您可饒了我吧!”

黎文彬站在門口。夏天的太陽很曬,他卻如墮冰窖,好半天不能緩過神。仿佛一眨眼,冰渣子就會從眼睫毛掉下來,發出聲響,驚擾了小佛堂裡的這對野鴛鴦。

啊不是,音璿,和黎二狗。黎二狗是他的侍衛,他近來其實也逐漸倚仗他……

原來如此,他們早有預謀,隻他像個傻子,無知無覺。該怎麼辦?

黎文彬想生氣,又嫌棄憤怒的自己太蠢,蠢得像是發現夫君另有新歡的娘子。他真的很生氣,如果他像蘇寶珠一樣身邊帶足了侍從,他現在一定已經下令讓他們進去把這對賤人亂棍打散。但他沒帶。

兩股情緒拉扯,他還沒做出決定。裡頭的黎二狗卻已經發覺不對:“門外有人的影子。”

音璿道:“開門看看,可能是他來了。”

隻是一個呼吸的功夫,黎文彬就見到了眯著眼開門的黎二狗。

黎二狗也算是人模狗樣的,但黎文彬見著更加惱怒,一拳就揮了上去。黎二狗任黎文彬打了第一下,身形搖晃。黎文彬要打第二下的時候,被黎二狗抓住了手腕,狠狠往外一推,直推到沙地上。

黎二狗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的黎文彬,冷笑一聲:“第一下任你打,因著你是我從前的主子。第二下就沒有給你打的道理了。”

黎文彬是文人,被這一推,背上手肘已然是火辣辣的疼。他嘶了一聲,怒氣助長,撐起身子就朝裡頭喊:“音璿!你給本公子滾出來!”

音璿躲在黎二狗的身後,朝他毫不客氣地笑:“大少爺,喚奴所為何事?”

黎文彬咬牙道:“你我主仆情誼多年,這就是你的忠誠嗎!你不要忘了,當初你隻是流民,被我點中了,才免去被人牙子賣入風月場的命運!你之前也在……說了很多次!”

“你以為我是怎麼越過那麼多的流民姑娘,俏生生站在你麵前的?”音璿笑攏了亂掉的鬢發,道,“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瞞你了——你喜歡小可憐的樣子,我便做一個小可憐,你不要把我裝模作樣的樣子當真啊。”

黎文彬深呼吸一口氣:“……所以,晁小姐是不是你害的?繪彩是不是你害的?”

音璿收了笑,沉聲道:“實不相瞞,我是背叛了你,和你的侍衛有了首尾,但那些事,確實不是我做的。”

明明已經跌入穀底了,黎文彬偏偏又生了希冀:“如果不是你害的,那不管如何,事情沒到這個程度——”

黎二狗哈哈大笑:“她說了你就信?你一個大少爺怎麼能單純到這個程度,是讀書讀傻了嗎?”

黎文彬:“……”

黎文彬隻覺得一陣陣氣血上湧,幾乎站不住身子。又有一種嘔吐感上湧,眼前因此漸漸化為水光模糊。

“喂喂,不是吧,這還哭了?”

“大少爺,從你默許晁小姐與你談風花雪月,又與你談後宅治理、整頓丫鬟,扭頭讓我喝避子湯時,我就看透了你那點惺惺作態的情愛。”

“和他說這麼些廢話做什麼?啊,蘇小姐。”

“奴婢拜見蘇小姐。”

在一片轟亂中,黎文彬意識漸漸模糊。他因暑熱而暈倒前最後聽到的,是蘇寶珠近乎感慨,又近乎嘲弄的命令。

“把他抬到轎子裡去,運回前院。再請一個大夫好好看看,彆留下什麼病根。”

.

黎文彬病了,病情反反複複,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他徹底清醒的時候,人已經坐在馬車上,黎父沉著臉看他。

黎文彬還是有些恍惚:“我們這是……”

黎父:“不在蘇府住了,去京郊的莊上住——我們也沒有臉麵賴在蘇府了!”

黎文彬腦子還有些木,愣了半會兒神。

黎父見著恨也不是罵也不是,又是自己的兒子,隻能咬牙道:“我們自己有莊子,為什麼要借住蘇府?一個是幫你疏通舉人的路,聯係下老師提前熟悉文風。一個就是你的終身大事。蘇寶珠是蘇夫人唯一的孩子,素來嬌養,可罵她驕橫的有,卻沒罵她魯愚的,可見是個有度的,把她娶來,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可你呢!”

黎文彬張了張嘴,有氣無力地說:“我沒規勸好侍女,以至於侍女去騷擾她,還為侍女嗆她,給她沒臉……”

“還有,她都能發覺你的侍女心思歹毒,和侍衛勾結,你都發現不了?”黎父恨鐵不成鋼,“蘇府送我們的時候客氣,可我聽著,他們幾乎要指著鼻子說你讀書讀迂了!”

黎文彬說不出什麼,很有道理,他隻能有氣無力地“哦”一聲。

黎府信奉“男孩不能長於婦人之手”的規訓,男孩子八歲後就去前院住,平常歸他教養,並不是沒有他的責任在。黎父看著生氣,但畢竟是自己兒子,又說不出什麼。他隻能絮絮說著。

“往前看罷,蘇府是無法聯姻了,但其他家還是可以的。你隻要考中舉人,那婚事都好說。之前那個……音璿,也就罷了,從此以後要記住這個教訓。”

黎文彬緩緩呼口氣:“音璿,會怎麼樣?”

黎文彬感覺自己的心態蠻奇怪的,又對音璿厭惡,又忍不住關注她。

黎父想了好半晌,才想起這個人,也不在意,尋常道:“和那個侍衛一起殺了。背主之人,律法本就要加罪,主家自己殺了,也不算什麼過失。”又撇了一眼黎文彬,“若你聽到消息的時候能殺了他們,蘇家或許還會讚你一句果決。”

黎文彬聽到“殺了”這兩個字,心頭跳了跳。他意識到,自己大概是做不到果決了。

也不怪蘇寶珠和他下了一盤棋,就嫌他沒勁,再不尋他下。

黎文彬歎了一口氣,眼下徹底失去了可能,他反而忍不住回想蘇寶珠。

明媚張揚,談笑自若,眉飛色舞。蘇寶珠這種如此高傲又如此豔麗的存在,大概想起他時,隻會皺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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