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看見甘棠時吃驚不小,不明白緣何三日不見她又瘦了這麼多,黑色的聖巫女穿在身上顯得越發寬大,瘦骨如柴,整個人從裡到外都透著股死氣沉沉。
宴會設在宗廟前的庭堂裡,寬闊廣袤,中間的祭坑十丈寬十丈長,兩丈深,周圍黑紅的黏土翻出來堆到兩邊,裡頭男女披頭散發,皆被捆縛成跪坐的姿勢,口裡塞著灰布,目光裡皆是驚恐絕望,如同待宰的羔羊。
商王心情不錯,挽弓射出一箭之後,士兵臣子們爆出了歡呼聲,在商王的示意下又候地停止,全都靜默屏息地看著這一場對祖先的獻祭,以示尊敬。
一旁候著的貞臣得了令,熟練地將這一百人全部削首砍死,拿走頭埋到旁邊的小坑,肢解四肢,再將擄掠來的戰利品放進去,連同十頭白牛,十頭豕對半剖開,一齊推入坑裡,埋好,合祭給了大示六位先祖先王。
甘棠喉間泛起血腥味,又硬咽了下去,她覺得她大概是靈魂出竅了,耳邊的聲音遠遠近近的聽不清楚旁人在說什麼,眼前忽而混黑忽而清晰。
甘棠直直站在上首看著,看著土慢慢往上填平,最後將一池血腥埋在了地底下。
歡呼聲又起,對先祖的獻祭完成以後,剩餘的時間是戰勝者的狂歡。
殷受目光一直緊緊盯著甘棠,見她直直站著,目光一直未曾從祭坑裡挪開,心裡發緊,彆開眼不去看她,瞧見下首甘陽憂急的目光,又去看甘棠,知道這弱夫是被嚇傻了,心裡煩悶不已,悶頭灌了一壺水,朝旁邊微子啟低聲道,“大兄,我不耐聞酒味,去那邊和聖巫女一道坐。”
殷受走過去擋了甘棠的視線,發現她兩眼發直空洞,神誌不清,心裡真是覺得她病得不輕,拉住她的手死命一握,直至將她未長好的傷口都撮破了皮,才見她眼睛動了動。
她這樣還不如哭出來呢,哭出來還有個人樣,隻她大概也清楚,眼下是決不能哭出來的。
殷受拉著甘棠坐下來,低聲道,“你好歹醒醒神,你大兄快擔心瘋了,今日這祭祀很不合常理,人數和規格都減了一半,用的不是火燒和活埋,你大兄定是廢了不少勁,你這樣,豈不是要辜負他一番好意了。”
甘棠腦子反應遲鈍,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她要做些什麼,做些什麼來掀翻這個操蛋的世界,這些讓人作嘔的畫麵。
甘棠的手冷得跟冰一樣,僵直得彎在一起,殷受包著她的手給她暖和揉搓,聲音壓得隻有兩人能聽見,“放輕鬆些,棠梨,你做得很好,堅持下來了,放鬆些。”她沒跳起來說明她還有理智在,倘若她在這樣的宴會上阻止父王給先祖獻祭,那她和甘府五十幾口人的腦袋,即刻便可落地了。
是啊。她做得很好。
甘棠喉間腥甜四溢,腦袋嗡嗡嗡的發脹發疼,喉嚨實在太癢了,抬袖一擋便吐出半口血來,好在她衣衫是黑的,寬袍廣袖,再加上這宴席上血腥味揮之不去,倒也不怎麼明顯。
甘棠喘了口氣,心說她得好好想想,她從哪一步開始做起,這定然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但她得試一試。
她上輩子聽過這麼一句話,人一旦有了嗜好,並且執著於嗜好,變會成為這一件嗜好上的暴君。
以後滅除這些野蠻就是她的嗜好,她花上她畢生的精力,若成則成,若不成,也總好過孬種過完一生,看著這些畫麵惡心痛恨又無能為力。
不想死,不想瘋,她便隻有這一條路可走,毋庸置疑。
甘棠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這幾日過得有幾輩子那麼長,她已經受夠了,她必須得做些什麼,才不會讓日子這麼壓抑難捱。
三個衛兵抬上來一方銅鼎,肉香四溢,有多臣捧著一方頭首上來獻給商王。
那頭蓋骨被削製過,色為灰白,骨質潤滑。
灌頂刻有紀年月日,伐己方,得己王的字樣。
裡頭裝有殷商烈酒,是個精美的酒器,用己方國王的腦袋製成的,戰爭勝利的紀念品。
“恭喜王上大勝!”
“恭喜大王獲勝!”
臣子們紛紛起身稱頌,歌功頌德。
商王王心大悅,當即道,“己方來犯,我等當食其肉,飲其血,銘記他的罪過,警示他的臣民!來!請罷!”
臣子們皆是謝王上恩,似是這樣的場景習以為常一般。
下人將肉分到各個臣子們麵前,宴會上言笑晏晏,酒香四溢,像是這盤中物,不是人肉一般。
殷受從不知自己有多管閒事的愛好,還未待那國王肉端來甘棠麵前,便哎呀了一聲,將甘棠自地上拉了起來,從仆人手裡搶了兩盤托在掌中,大笑道,“走!棠梨你那棗紅大馬還未吃過這上等珍品,咱們喂給它吃,也算報答它對本王子的救命之恩!走!”殷受拽著甘棠往外走,心說懦夫棠連看彆人吃都不行,真讓她吃,估計得要她的命了。
殷受素來張揚慣了,再加上他此次隨軍參戰,在擒拿己方國王這件事立有頭等功,這般恣意妄為,商王不但沒怪罪,反倒大笑道,“救命之恩不得不報,吾兒是好男兒,自去罷!”
殷受一笑,三兩步就甘棠拉出了宗廟,出了宗廟門這才懊惱地歎了口氣,心說孽障,不是說好再不找她了麼!
殷受拉著甘棠去了趟馬廄,當真把肉扔到了圈牢裡,隻裡頭的閃電剛被喂過食,對這樣天生自帶鹹味的肉食不怎麼感興趣,眼皮都沒抬一下,走到一邊散步去了。
“你的馬也跟你一樣。”
殷受樂了一聲,拉著甘棠晃晃悠悠回了寢房,進去關上了門,讓甘棠坐下來,歎氣道,“現在沒外人了,想哭便哭罷。”她是被嚇壞了,在外晃了這麼幾圈,僵直的手腳才自如起來,手上也有了些溫度。
甘棠看著殷受,心裡有些暖意,不管怎麼樣,殷受把她拉出來,都是一片好意,那宗廟裡麵連空氣都泛著讓人作嘔的味道,讓她吃人肉,她當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控製住不發瘋。
甘棠道謝道,“阿受,謝謝你,我還好。”她確實還好,那些血腥的事情越是野蠻惡心,她的決心越堅定。
她現在就像一個想過河的人,就算這條河太深太寬,她可能永遠過不去,但她在努力造船,堅持不懈的造,造著船的時候,便覺得早晚有一日能過去,什麼困難都不是困難了。
殷受微微一怔,覺得麵前瘦弱的玩伴似乎有些什麼不一樣了。
臉色依然青白無血色,但平日一雙溫吞的眼睛裡像有火燃燒著一樣,明亮得驅散了她身周身的頹然和死氣,她甚至連坐姿都沒變,但殷受就是覺得她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似乎有什麼正生根發芽,破土而出,欲長成參天大樹。
殷受在甘棠對麵坐了下來,凝視著她的臉,低聲問,“不怕了麼?”
甘棠搖搖頭,“怕,但應該不會受不住了。”
總算沒有白費力氣,她雖說是怪異了些,但能一步步改正也好。
殷受鬆了口氣,替她也替自己高興,好兄弟地攬了攬她的肩膀,餘光看見她手上的傷,便自她袖子裡把她隨身帶著的藥包拿出來了。
先前兩人一處待了好幾旬,殷受便知道了她許多脾性和愛好,比如旁人總是隨身裝著能隨時拿出來占卜的小石塊,她裝的卻是各種各樣的藥瓶藥包。
殷受打開布袋子把藥瓶全倒出來,就著架子上的木盆洗了手,問道,“要用哪個?”
甘棠愣了愣,想要自己擦,殷受搖頭,“你手不能沾水,我來罷。”
甘棠隻好作罷,指了指綠色的小瓶,讓他給擦了。
甘棠不同尋常的平靜和鎮定,無疑給自己渡上了一層金光,殷受忍不住看了她好幾眼,即困惑又有些欣悅,見她分明疼得手指發顫,卻麵色平靜一聲不吭,想著她在宴會上氣血攻心都沒讓外人看出一絲異樣,心裡生了佩服,不自覺又開始盤點起她身上的優點來。
首先能吃苦這一條,便比尋常人好太多,其次脾氣好,從未見她對誰生過氣,便是對著曾經設計過她的大兄,她說放一放,便當真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
殷受給她抹藥,發現她手掌實在太小了,又軟又小,隻有他一半大,想捏一捏見她有傷隻好作罷,閒聊問,“棠梨你都沒生氣過麼?”
她當然生過氣了,像那日莫名其妙被他拉著去看吃人,她就很生氣,沒跳起來實在是因為連生氣的精神力氣都沒有了,但她尋常確實很少生氣,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她考古的職業和她的疾病,兩樣都要求心平氣和,靜心養氣,時間日久,什麼都看淡了,自然少能讓她生氣的事了。
眼下她滿腦子都在想如何祛除曆史糟粕,其它的事便越發不值得放在心上了。
聖巫女的名頭很好用,在民眾們心裡有一定的地位,但絕對不夠她用來推翻這些野蠻血腥的惡習,她倘若貿貿然站出來搞這些,就站在了子民的對立麵,適得其反。
她得從根本上入手。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是很簡單的道理,放在哪裡都適用,這裡的百姓溫飽不齊,便沒法提教化的事,餓極了一樣還會吃人,所以想辦法讓他們先填飽肚子,才是最緊要的事。
改造的範圍也不能太大,先放在自己能控製的封地上比較好,竹方還屬於殷商的四土之地,快馬加鞭連夜趕路,一個來回也不過四五日的工夫,京都裡什麼情況她隨時能收到消息。
如果可以,她還得把學舍開到竹方來,畢竟她要做的事困難得仿佛搬動一座泰山,靠她一個人,是絕不可能完成的。
也要開始招兵買馬,蓄養軍隊。
當然一切一切的前提,是回大商邑說服甘源,倘若不能說服甘源,那麼她必須先解除和甘府的關係,改革和走鋼絲沒什麼分彆,一個不好便要粉身碎骨,倘若甘源不同意這麼做,她不能牽連他們。
眼下雖然還沒有個係統的章程,但心裡想著這些事,讓她覺得生活有了新的盼頭。
農、商、政這些方麵她不是行家,但上輩子學的是考古學,這專業需要很強很廣的曆史知識,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厲害一點的考古學家腦子都是一個巨型書庫,這些知識能幫助考古專家們正確辨彆文物的年代、出處,形成來由、發展進化過程、價值和背後代表的社會文明。
甘棠雖不是專家,但學校係統教授的知識足夠廣,加上她沉浸其中,也熱愛這個行業,比起其他人,多多少少就了解得全麵一些。
有關社會生產的方方麵麵,她不一定精通,但知道通向哪裡才是正確的路,隻要有心,總會做出一點業績來,像她這十年來鑽研的醫術,不也初見成效了麼。
儘力去做罷,成與不成,總比孬種一樣渾噩渡日強。
藥抹上來清涼涼的,甘棠朝殷受道,“阿受,回去後我打算正式在學舍裡講學,你是我的學子,也過來一道聽講罷。”
殷受訝然,“你先前對這件事不是一點不上心麼,怎麼好為人師起來了。”
先前是先前,現在是現在,殷受拿她當摯友,雖說思想和辦法讓人難以接受,但近來確實為她費心不少,甘棠有種想將自己的念想和盤托出,與他分享的衝動,但這對殷受來說不但是天方夜譚,還是對他祖先神明的冒犯,他絕不可能支持她,甘棠亦不想和他嘴上說說這件事,行動和成果才是最好的證明。
甘棠便將那股會害事的衝動壓回去了,朝殷受笑了笑道,“阿受,你現在年紀還小,是該在學舍裡多學東西的年紀,多讀點書,多學點東西總沒錯,你還是來聽一聽罷,我說真的。”
殷受看著甘棠臉上明亮的笑,猜她似乎在謀劃什麼,心裡隱隱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也鄭重下來,認真問,“棠梨,你想做什麼,彆做傻事。”她這模樣和那些要去刺殺商王的罪人極其相似,他也知道她眼裡明亮的火光是什麼了,狂熱,死不畏懼。
甘棠挑選了一部分可說的,看著殷受說得斬釘截鐵,“我不想看見人吃人這樣的事,我要改變這個操蛋的世界,變成實至名歸的聖巫女!你等著罷,阿受。”
“啥?哈哈哈……”殷受看著麵前信誓旦旦的甘棠,覺得她像一根燃燒著的小火炬,看著實在是可樂[透了,兀自笑了半響,忍不住就把人提起來放到了矮幾上,揉了揉她的臉,樂出了聲,“棠梨你可真神奇,你大概是本王子這輩子見過最神奇的物種了!唉,可愛又可憐……”可愛她天真不諳世事,可憐她腦子被嚇壞了。
被嘲笑了甘棠也不氣,隻自己從案幾上跳下來,走了兩步又轉身朝殷受道,“等著罷,阿受,得天下靠武力是不錯,但單靠武力征伐顯然是很愚蠢的行為,我們拭目以待。”
甘棠說完便推門出去了,腳步堅定,再沒了先前萎靡不振的模樣。
單靠武力征伐天下自然是很蠢,殷受看著甘棠離開的背影,漸漸笑不出來,因為小瘋子可能真瘋了,她哪裡是在和他說笑,分明是認真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寶寶們的灌溉,我在後台全都看見了,麼麼啾,收到了好多營養液,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