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皮厚,厚顏無恥,懦弱無能,甚至詛咒殷商亡國。
哪一句聽起來能讓殷受直接提劍要了麵前這個瘋女人的命,隻不知是她罵得又怒又恨跟當真如此一般,殷受一時間被噎在了原地,九年來不知臉熱為何物,這時候莫名其妙就沒說出反駁的話來了,也當真覺得這些事和他有些什麼關係了。
原因大概是她說了幾個字,說他是商王王子,未來的殷商王。
隻是吃人怎麼了。
人和牲合起來稱為人牲,和獵物沒什麼區彆,既然獵物可為食,人牲為何不可。
為這樣的事急紅了眼,她還是太弱了,本來就醜,哭起來就更醜了。
殷受臉上有些掛不住,正待說話,察覺背後來了人,轉頭去看見是三兩個婦人急忙忙從村落裡出來了。
一人捆著個三五歲大的小童,另兩個手裡各自抱著個啼哭不止的嬰孩,急匆匆氣喘籲籲。
殷受猜到他們是來乾什麼的,看了眼形容狼狽的甘棠,負手站在一邊不說話了。
當前的婦人麵色蠟黃,枯瘦如柴,上前對著甘棠砰砰跪拜,舉著手裡的孩子,一臉諂笑討好,“貴人看看這娃,剛生沒多久,嫩得很,可要買了去。”
那諂媚貪婪小心推銷的模樣刺痛甘棠的眼,她心痛窒息,呼吸困難,為這身為人母卻麻木漠然的表情。
甘棠騰出一隻手,四處摸了摸,這才發現她出來的急,壓根沒帶朋貝,抽了頭上的骨簪遞給那婦人,將哭泣不止的孩子接過來了。
婦人大喜過望,拿個破布把骨簪包了個嚴嚴實實,生怕甘棠反悔一般,跪拜了兩下就快步跑了,不一會兒就沒蹤沒影了。
另兩個有樣學樣,把孩子往鮮嫩可口的麵上誇,誇得甘棠胃裡翻江倒海,如此甘棠剝了外袍,脫了一雙鞋,將另外兩個孩子換下來了。
殷受在旁邊看得張大了嘴巴,看她抱著孩子神色灰敗雙眼紅腫,隻覺不可思議到了極點了,他便是發夢也夢不到這樣的情形。
甘棠心裡淒惶,兩個小孩初生的小貓一樣,又瘦又小,哭起來也氣若遊絲,大一些那個縮著肩膀怯怯看著她,即惶恐又害怕,像她是要吃人的野獸一般。
甘棠將手裡的嬰兒塞了一個給殷受,聲音嘶啞,“抱著,得快些回去。”兩個小的身上連塊破布都沒有,蕉葉冰涼涼的,如何能禦寒,現在還活著就是個奇跡。
殷受被塞了個猝不及防,手忙腳亂接住了,心裡一千頭牛嘩啦啦跑來跑去,弄出的響動讓他麵色扭曲,這衝擊也大,導致他將先前受到的無妄之災完全拋到了腦後,見甘棠自顧自將那不住發抖的小童抱上了馬,忍無可忍問,“你乾什麼?”
甘棠渾渾噩噩,解了中衣將個嬰孩裹了起來,小孩許是感覺有些暖,竟是慢慢停了哭聲,小手揪著甘棠的發絲,咿咿呀呀的哼哼了起來。
甘棠一笑,眼淚模糊了眼睛,忙抹乾淨了,心說這真他媽是個操蛋的世界……
殷受覺得甘棠大概已經瘋了。
沒想到大殷聖巫女私底下是這麼個不正常的怪物,想想她平日偽裝得多像,一個能力出眾生而不凡的聖巫女,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
跟瘋子是沒法說話的,他再說什麼話,指不定又要惹來她一通瘋罵,殷受決定先忍耐忍耐,見她衣衫單薄又赤著腳,單手解了風袍給她披上,把人連帶孩子抱上了馬。
甘棠用殷受的風袍包好小孩背起來,再讓小蘿卜頭坐好,她現在就想回去,至於回去乾什麼,回哪裡去,接下來要做什麼,她也不知道,也想不出。
甘棠前胸後背掛著一個,再前頭還坐了個小的,偏生弱夫甘棠自己就是個沒長大的,比最前頭那小娃也大不了多少,這情形看起來就蠢透了,殷受看著手裡的人牲,不知道為何他要陪她做這樣的蠢事,他早先便說過要與她橋歸橋,路歸路,不曾想多此一舉還惹出這麼多蠢事來。
殷受上了馬,單手扯著韁繩禦馬前行。
跑馬肯定是不成了,殷受想快些回去都不成,沿途便收到了不少奇異的目光,偏生前頭甘棠跟瞧不見似的精神萎靡,殷受心裡亦有些煩亂,一路上兩人便沒什麼話說,隻伴著一路嬰孩的啼哭聲,一搖三晃的磨到了竹邑。
到驛館的時候天已經快黑全了,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院落裡,兩人回來也沒遇上什麼人,仆從說甘陽剛出去尋她還沒回來。
甘棠使喚人去給甘陽報信,倒是很慶幸沒有直接對上甘陽,她雙手紅腫,水泡破了看起來有些嚇人,甘陽看見她這樣子,定要掛心,待她先處理下傷口,看起來不那麼滲人再見不遲。
甘棠將小嬰兒交給她的仆女女奚和婦青,先配了藥,給燙傷的小寶寶抹過,給他們檢查了身體,沒什麼大礙後交代了女奚幾句,精疲力儘地回了臥房。
甘棠一進去便癱軟在了床榻上,她也沒點火盆,就這麼失神的看著茅屋頂,不敢閉眼,也睡不著。
甘棠吸了吸鼻子,爬起來給自己的手上藥,上完藥就又趴了回去,外頭甘陽來叩門,甘棠沒應,院門口女奚稟告說聖巫女累了,一回來沒一會兒就睡著了,甘陽吩咐了句小心照看著,便出去了。
女奚也去歇息後,整個院子便靜悄悄的沒有一點人聲了。
今日看見的畫麵跟刻在眼睛裡一樣,清晰無比,甘棠腦袋空空的,任由那畫麵一遍一遍在腦子裡重播,什麼也不想想,什麼也不想做。
殷受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甘棠的事當真讓他傷透了腦筋,回來後用飯沐浴都不省心,腦子裡都是她瘋瘋癲癲的模樣,不得安生。
殷受在床榻上翻了幾個來回,猛地坐了起來,拿著刀匕去外頭偏僻點的街邊逛了兩圈,撿到具新鮮的屍體,削了個頭蓋骨來剃乾淨,帶著去尋甘棠了。
院子裡沒人,殷受偷摸了進去,聽呼吸便知甘棠壓根沒睡,走上前床榻上的人卻沒什麼反應,和以往睡夢中也十分警醒的甘棠完全是兩個樣了。
月光從窗戶裡透進來,照在她臉上,死白死白的。
殷受脫鞋上了床榻,推了推甘棠,輕聲問,“還活著麼?”
甘棠開口問,“你為什麼要帶我去看那些……”
甘棠聲音嘶啞,殷受開口道,“我知道你沒法獻祭,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還有獵場上威武英勇的模樣,你的聰明才智都用去什麼地方了,偏偏在這些事上想不開。”
甘棠搖搖頭,這件事是說不通的,正如他們理解不了她一樣,她也理解不來他們。
殷受頭疼,這樣的事就需一做做到底,她一直不長進,便是因為甘陽太過心軟了,不逼一逼,她永遠邁不出這一步。
殷受把頭蓋骨塞到甘棠懷裡,壓住她不給她動,強硬道,“抱著睡,睡一覺起來也就沒什麼了!”
頭蓋骨哪裡能嚇到甘棠,她隻是被血腥味惡心得趴在床榻邊吐了好半天,手臂僵硬得動彈不得,甘棠也不與殷受解釋說話,翻了個身縮起來,閉上了眼睛。
甘棠閉上眼睛又睜開,睜開又閉上,如此往複,直到天亮也沒睡著,殷受跟著一夜沒合眼,清晨起來眼下青黑了兩團。
殷受陰沉著臉走了,留下個新鮮出爐的頭蓋骨,權當沒來過。
殷受滿臉都是她朽木不可雕也的怒意,甘棠沒半點反應,外頭女奚過來說竹侯單獨給她辦了接風宴,她也擺擺手給推了。
女奚就笑了起來,圓溜的眼睛裡滿是興奮,脆生生道“午間聖巫女在竹邑的消息傳開後,驛館外頭就被圍起來了,一圈又一圈,上萬人都是來朝見您的,聖巫女不去看看麼,婢子看他們高興激動得很,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周圍還擺滿了瓜果食物,都是獻上來給你的,還有其它邑的民眾陸陸續續趕過來,封地的子民真是很喜歡您。”
天下的子民都喜歡聖巫女,就像武鬥那日她小露一手,他們便歡欣鼓舞給她唱頌歌一樣,她親自跟來竹方,隨軍攻打己方,和她親自來保護自己的子民是一個道理。
她來,甚至不需要做什麼,他們便會覺得他們受神明保佑,神明沒有拋棄他們。
女奚說得興高采烈,甘棠卻覺得越發喘不過氣來,商王來請她,甘棠去的時候商王心情不錯,說因為她來的緣故,士氣大增,今日便派王師攻打己邑,動身的時辰昨日貞人都已經占卜好了。
甘棠沒發表意見,隻出來去尋了甘陽。
她這十年靠觀察和記錄分開了二十四節氣,加上她上輩子所學各類格式龐雜艱澀的知識,現在能理解一些先輩們預測降雨的征兆,近來三五天的天氣,她預測十次大概有七次能準,但因為不是全準,所以甘棠基本不占卜天氣,外人也不知她有這個能力了。
隻這次是要打仗,乾係重大,甘陽身為多射衛,手底下有一小隊人馬,也是要上場的,甘棠私底下與他說了,第三日會下雨,讓他視情況而定,提前有個預警。
甘陽明白她的意思,安撫道,“我師兵多,己方內裡餓殍滿地,自顧不暇,竹侯派人去探查,來報說己方已自己先亂了陣腳,此一戰,殷商必贏。”
商王行事素來謹慎小心,不贏便不會輕易出兵,甘棠心裡的擔心去了不少,將甘陽送出郊野,說等著他得勝歸來。
殷受身著鎧甲頭盔,騎著高頭大馬自後頭趕上來,認出甘棠,起先沒理會她,出去兩步又勒馬折回來,低聲道,“你還是想辦法快些讓自己正常起來,那日那點陣仗你受不住,後頭還有得你受的,你大兄能找人替你祭祀,但也替不了你的眼睛,你光是看一看就受不了了,到時候要如何?”
殷受看著臉色蒼白的甘棠,明白她壓根改不了,心說她實在太弱,是真的弱,從裡到外都弱透了!
殷受原先心裡頭那點不甘忽然便煙消雲散了,定定看了甘棠一會兒,悵然若失道,“我以後不會再找你了,小棠梨,珍重。”
這聽起來像是要割袍斷義似的,果然是小孩子脾氣,甘棠想笑又笑不出來,便點點頭道,“我算不太準,後日下午有七成會下雨,當心些。”
她真是即可憐又可笑。
殷受搖搖頭,將這些無謂的事情趕出腦海,躍馬揚鞭,追著王師去了。
甘棠一個人回了竹邑,在府裡呆坐了半響,自己牽了閃電,背著弓箭出了郊野四處亂逛,遇到村落前她總是望而怯步,想轉身就跑,但她也一步步走進去了。
三兩天的工夫,總共二十一個村落,無一例外都有人吃人的情形,吃得多和吃得少罷了。
離繁華的竹邑越遠的村落,就越是貧窮。
土地貧瘠,耕地荒蕪,乾旱水澇,外族入侵劫掠,好長時間沒有一個太平年。
人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許多連房屋洞穴都住不起,風餐露宿,和野人相比都沒什麼分彆。
甘棠一個個看下來,待回到竹邑,整個人虛脫了一般三兩日的工夫便消瘦得沒了人樣,行動遲緩形如老媼,自大商邑追過來的武三幾人嚇了一跳,甘棠讓他們自去忙他們的,不必管她。
微子啟上前來尋她說些似是而非的話,甘棠卻連猜測他心思目的的興頭都沒有,隻想一個人待著,腦袋空空的,像是在想什麼,又什麼都沒想。
第三日果然下了雨,一場雨整整下到第四日下午才停歇,甘棠邪風入體,恍恍惚惚發起了高熱,隻意識還很清醒,看著火爐給自己熬藥時,聽外頭女奚來報說甘陽毫發無傷的回來了,倒是徹底放心了。
殷商王師大捷,王師執己方國王而歸,連帶著八百己方俘虜,大獲全勝。
捷報傳回來沒多久,整個竹方都沸騰了!
武三幾人沒趕上上陣殺敵,豔羨不已,四處打聽攻伐己方的事情,回來還嘰裡呱啦地討論著,平七說得興高采烈,往甘棠這邊看了看,即敬畏又興奮,“聽說聖巫女占卜天象,卜辭說昨日會下雨,結果當真下雨了,王師裡都在談論這件事,大家都說聖巫女是大殷的保護神!”
甘棠聽得搖了搖頭,預測這些在戰爭中不一定能起什麼作用,但未知的自然對人們來說是神秘不可莫測的,倘若能窺得天機一二,便也成各種翹楚,受人尊敬被人懼怕了。
這件事傳得神乎其神,彷如她真的是天降神明一般,可惜她不是。
午宴的時候商王派人來請她赴宴。
甘棠知道會發生什麼,神情麻木,穿了一身聖巫女服,她大概是來的最晚的。
甘棠進去的時候領兵攻伐的將領們,竹侯與其家眷王子王女都紛紛起來與她行禮,甘棠示意他們都起來,朝商王行過禮,便在她的位置上坐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