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身邊的巫醫是甘棠的弟子, 去年上日甘棠硬塞來他這裡的, 他在軍營裡, 偶爾出兵征伐周邊滋事的小國, 他都會隨行在側。
她身上到處都是傷, 有被鐵水燙傷的, 有被礦渣切出口子來的, 整個人糟糕透了,臉也被包了起來, 隻剩下一雙眼睛兩個鼻孔一張嘴露在外麵。
現在正躺在床榻上, 昏睡不醒, 許是傷口疼, 太難受,昏迷中也不安穩, 時不時就哼哼, 殷受聽得煩悶,把候在外頭的唐定給叫進來了, “讓你查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唐定回道,“屬下問過了, 當真沒人指使,就是那個牛二的煉金師貪功,把爐子建得大了兩尺, 說這樣建不打緊,先前熔金器的時候這麼做,一直也沒出過事, 人抓起來拷問了兩日,未發現什麼可疑之處,那幾個煉金師想以死謝罪,屬下聽令攔著了……”
殷受聽得蹙眉,這意思就是說是偶然意外了,這村落方圓百裡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若當真有人想暗害她,該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殷受擺手,示意他先下去。
唐定躊躇遲疑,還是回稟道,“外麵跪著的那些村民,是不是先讓他們回去,許多人跪了一天一夜,獻給聖巫女的祭品也越來越多,好幾條路都被堵起來了。”
甘棠是聖巫女的消息傳開後,整個村邑都炸開了鍋,家家戶戶都拿出了最好的祭品,獻給聖巫女,盼望聖巫女早日蘇醒康複,有些被她救治過的人家,知曉救人的是聖巫女後,祭祀也越發的虔誠,每日晨昏兩次,唱誦那樂,跳起萬舞,為聖巫女向神明祈福。
唱那樂的人綿延不絕,跳起萬舞的人也越來越多,比當年武鬥時的萬人舞莊重虔誠百倍不止,她尋常要收的那些草藥,村民們自發進山采來,一簍一簍的碼在外麵,一夜堆如山高,除卻祭祀時聲振天際,尋常都是安安靜靜的來,安安靜靜的去,沒弄出半點聲響。
無論是商王,還是他,亦或是其餘的王室子弟,沒有一個人願意看到這樣的場景,也沒有一個人能容忍殷商存在這樣一個人。
殷受看向床榻上躺著的人,情緒複雜,朝唐定吩咐道,“隨他們去,你帶著五百人馬,把竹方周圍的方國探查清楚,地域城邑,地勢地貌,繪成圖送回來。”
唐定素來聽吩咐做事,當下便領命去了。
甘棠中途醒來過一次,睜眼見殷受正守著她,便朝他笑了笑,聲音嘶啞,“阿受,謝謝你……”
謝什麼。
旁邊矮幾上放著溫水和鏡,還有待換的傷藥,殷受先倒了杯水,喂給她喝了,解了她臉上的布,露出上頭的傷口來。
因著濃黑的傷藥,還有滲出來的血絲,傷口又滲人又惡心。
殷受壓下心裡的煩躁,把鏡子舉到她麵前,“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我問過巫醫了,他說以前你就治過燙傷,好了也會留下疤痕,連你自己也消不了。”
傷口猙獰,被滾燙的礦渣傷到,傷很深,難看如惡鬼。
甘棠當時渾身都疼,臉上這點疼並不突出,她沒注意,也沒工夫注意,這時候看著銅鏡裡能把自己嚇死的臉,眼淚刷地就洶湧而出了,她這模樣和鬼也沒什麼差彆了,能把小孩嚇哭。
甘棠伸手飛快地抹乾眼淚,不敢再看了。
她分明沒出聲,他卻暴躁得想提劍殺人,心裡跟插了跟針一般,她流一點淚,那根針就跟著晃一晃。
殷受煩悶不已,將鏡子擱回案幾上,硬聲道,“我也查了,沒人指使,倒是那幾個煉金師私自加大了高爐,我去把他們抓來給你泄憤。”他沒讓他們死,是死太輕鬆,犯下這樣的事,千刀萬剮剁成肉醬還嫌輕了。
鏡子拿開就好了很多。
好罷,哪個成功的男人臉上沒點疤。
好罷,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在這個茹毛飲血的年代,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她本身就有病,也不能和人戀愛結婚,有沒有容貌對她來說根本就沒分彆。
這麼大的爆炸事故,能活下來就不錯了,臉和命比起來,還是命更重要些。
可是戀不戀愛結不結婚,和有沒有一張正常的臉壓根就沒什麼關係。
甘棠淚下如傾盆,胸膛起伏捂著眼睛有些腦袋充血喘不上氣來,又極力想克製,說話即帶著哭腔鼻音又哽咽不止,“我當時看過了——改了尺寸不是發生爆炸的原因,是因為溫度受熱不均勻,上麵的懸料沒下來,爐子下麵好大一段爐料燒空熔化了,彙集的鐵水太多,上麵的材料突然掉下來,高爐壓力太大,就爆炸了……那時候我聽見了上層爐料下落的動靜,隻是爆炸來的太快,我沒躲開。”
這是連撒氣的地都沒有了,殷受見她一邊哭一邊努力想平靜下來接受現實,心裡那根針晃得更厲害了。
想氣,又想笑,笑她這模樣,又笑不出,想想伸手碰碰她,又無從下手,隻問道,“以後還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嗯。”甘棠悶悶嗯了一聲,做實驗,做研究,而且還是沒有理論支持全憑反複實驗積累經驗的研究,一年多的時間沒出事,算是他們運氣好,她早有心理準備,設計時也很保守謹慎。
隻是事情沒發生,便永遠不覺得有多真實,爆炸之後,她從未離死亡那麼近過。
這是明知道會被活埋,還是硬要往坑裡跳了,殷受氣樂了,覺得他心中所想大概是不能實現了。
殷受目光複雜,將鏡子拿回她麵前,問道,“後悔麼?”他既希望她後悔,又擔心她當真後悔,希望她後悔,是因為後悔後她會放棄折騰做個安分的普通人,擔心她當真後悔,是因為她安分後,她腦子裡那些讓人驚豔驚歎的才學埋沒之後,便隻是個普通人了。
他為她的才學所折服,大概是後者多一些罷,如此大才之人,實在難得,這也是他冒險留下她的原因之一。
甘棠一愣,隨後搖搖頭,那些吃人、燒人,殺人碎屍祭祀,拿人不當人的畫麵在腦子裡一幀一幀的放過,一遍一遍的重播,不研究,不改進技術,百姓們就永遠吃不飽肚子,永遠得不到教化,永遠在和饑餓寒冷抗爭,野蠻無人性,臉上永遠是麻木貪婪的表情,無親情,無友情,不會笑,也不懂笑。
她想改變他們的樣子,改變他們的生活狀態,精神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