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見到崇明的時候吃了一驚, 他臉色發白風塵仆仆整個人似是已經撐到極限一般。
後頭輕騎上的士兵自馬上滑下來, 軟手軟腳的癱在地上喘氣, 儼然一副生死趕路的模樣。
甘棠上前給崇明探了脈, 脈如鼓擊, 顯然是疲勞過度了, “出什麼事了。”
崇明開口, 嗓子冒煙,接過旁邊女奚奉來的茶, 一口灌下去, 聲音還十分乾啞粗糲, “阿受身中劇毒, 生死未卜,我來接你去給他治病。”
甘棠心頭一跳, 問道, “這麼嚴重麼?”
崇明回道,“刻意下的毒, 伍雲束手無策,招了許多醫師, 都沒治好。”
甘棠聽得蹙眉,知道殷受不能出事,當既便吩咐女奚取了自己慣用的藥箱, 打算即刻便啟程往崇國。
平七牽了閃電來,甘棠朝崇明道,“我自己先趕去崇國, 你先在這歇息好再啟程。”
甭說殷受是生死未卜,就算是尋常一些的病症,報來她這裡,她也不好不聞不問,畢竟在外人眼裡,他們是夫妻。
崇明搖頭,複又翻身上馬了,“我還好,走罷,路上說。”他帶來的士兵沿途駐紮,回去的途中再一一收攏,也有個喘息的時間。
想來情況是真的很緊急了。
甘棠未與崇明爭辯,思量著她身邊最近不大太平,大小事不斷,便點了一千騎兵,準備一道前往崇國。
出了府甘棠腦子裡還在想殷受中毒的事。
按道理說殷受該是無恙才對,一來他活了六十歲,二來他身邊的醫師是她一手帶出來的,醫毒水平很高。
可眼下也不能單憑這些來判斷了,這些年因著她刻意提倡引導,許多學舍裡出來的醫師製出來的毒{藥連她都沒見過,有些天分高的當真成了醫毒大師,醫毒水平已經不是甘棠能估量的了。
甘棠不敢拖大,聽崇明說了反貞盟的事,心知近來頻頻出事的工坊大概跟這些人脫不了乾係,是有人在背後搗鬼,專門針對她攪事情了。
究竟是什麼人,她心裡也有了個大概,自來做官的、權大勢大的多半都站在了剝削階級上,底層人常年被剝削壓榨,她想讓子民過上生活,勢必要觸動權貴們的切實利益。
哪怕子民們上繳的歲貢和往常一樣,甚至還要更多,也一樣有人不滿意。
地主就如同不知滿足的水蛭,不吸乾子民的最後一滴血,便不甘心。
甘棠當即寫了一份告令,讓學舍裡的學子們抄錄數十份,快馬加鞭送到各地的工坊礦山總共三十六處,由士兵護送學子,一處處將告令讀給四方的子民聽。
甘棠將告令交給姬旦,請他譜寫為歌舞,傳唱四方。
啟程時甘源又收了一份爐炸的消息,急急送來甘棠這裡,甘棠看完,吩咐道,“每個工坊都派兵把守起來,另外查檢可有受傷的,撫恤和醫療都得一並跟上……”
“等著罷,這樣的事,以後不會有了。”
甘棠說完,牽了馬,與崇明一道出府了。
崇明麵色凝重,看向甘棠道,“棠梨你一個人麵對這些太危險了,不若稟報了王上,讓他出麵定奪。”
甘棠搖頭,“王上若是能拿權貴怎麼樣,這些年也不會舉步維艱了。”
哪一場改革是順利的,她從社會經濟入手,手段雖然已經委婉和緩了許多,但殷商這時候做官的往往也經商,手裡掌握著各行各業的技術和工藝,總有正麵碰上的時候。
有的選擇和她聯手合作,自然也有嫌她礙手腳,想將她碎屍萬段的。
這些年聖巫女這個名頭,一定程度上來說,已經幫她擋了許多災禍了,她在走一條對的路,並不需要怕什麼。
廣場上有人正大聲朗讀詔令,下頭子民聽得義憤填膺氣憤不已,喊聲震得人
甘棠自胸腔裡緩緩吐了口濁氣,“我也不是一個人在麵對,我和子民們站在一起。”
詔令一旦發下去,反貞盟的事立刻由暗轉明,浮來水麵上。
到時候竹、年、鳴、土四方的子民都會知道暗地裡有一個專門做壞事的聯盟,故意破壞牛耕,糧種,學舍和冶煉工坊。
牛二站上了廣場中央,大聲道,“我們以前常常被壓榨,辛苦勞作沒有報酬!永遠有乾不完的活,永遠也沒吃飽穿暖過!現在我們有吃的,有穿的,通過自己的雙手賺來了米糧,讓兒女有衣穿,讓父母有糧食吃,不用再吃人,下雪天也不會被凍死餓死了!卻有人像惡魔一樣,毀掉我們能用勞作換回朋貝和米糧、鍛造耕具的工坊和礦山,甚至連糧田都不放過,讓我們的兒女失去上學的機會,要讓我們過以前那種餓死,病死,暴屍荒野的日子!他們是不是該死!我們不能任他們宰割!”
“不能任由他們宰割!消滅罪患!”
“守衛我們的糧食,守衛我們牢固的房屋!”
動了子民的活路就是動了子民的性命,有一個人站起來反抗,便有千千萬萬人反抗,很快廣場上的喊聲便浩蕩嘹亮起來,數萬人喊得都是一個口號,“消滅殘害田地,壓榨同袍們的禍患,守衛我們的糧食!守衛我們的田園!”
牛二中氣十足,他是跟著甘棠自工坊裡出來的第一批,尋常便很有威信,被下首群情激憤的子民們感染了,臉色通紅,說得激動憤慨,“現在已經有奸宄混進了工坊,甚至混到了聖女和儲君身邊,我們要凝結起來,不要給奸賊做壞事的機會,守衛好我們的土地和方國,守衛好聖女!”
子民們是最容易被煽動的,隻要他們背後有靠山,甘棠就是他們的靠山。
崇明立在甘棠身邊,握著長戟的掌心發熱滾燙,聽著耳邊熱切沸騰震耳欲聾的喊聲,心裡生出了百戰沙場的熱切,是將奸宄惡魔斬於刀下的熱血,是守護疆國土地真的決心。
崇明深深吸了口氣,隻覺身上連日趕路奔波的疲倦都散去了一大半,精神百倍,朝甘棠道,“子民們縱是把那些人揪出來,隻怕也畏於權勢,不敢拿他們怎麼樣。”
甘棠一點都不擔心,提了提韁繩,看著遠處黑沉沉的天,笑了笑道,“不必擔心這個,廣場中央的銅樞放了三五年,還沒到真正派上用場的時候。”
“銅樞收的信可匿名,可署名,舉報和糾察起來就很簡單,等著罷,不出十日,就有結果了,我們走罷,早日啟程。”
甘棠說完,闔上臉上的麵具,輕喝了一聲,揚鞭趕路了。
每月銅樞裡收到的信都有數千封,裡頭的內容五花八門,魚龍混雜。
提建議的有,記錄風土人情的有,申冤的有,祈福的有,舉報貪贓枉法的也有。
甘棠手底下有特定的機構分揀信息,還有特定的部門負責偵查事實。
當真要查,便沒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百姓們想對她說話,她沒有聽不到的時候。
崇明對聖女的銅樞早有耳聞,卻遠沒有這次事件這麼深刻的,旁邊姬旦來送行,看著遠處群群激憤的子民們,半響不語,“聖女伸手輕輕一撥,兵不血刃,殺人於無形,如此一來,那些所謂的反貞盟,四方之內可還有藏身之所?”
崇明勒馬,看向姬旦,略略拱手,沉聲道,“崇明願周人未參與其中。”
姬旦淡笑不語,崇明不再看他,揚鞭往前頭追去了。
殷受住在崇國王宮,早早有不少醫師在外頭等著,見了甘棠如臨大赦,一窩蜂全都迎了上來,“見過聖女。”
打頭的是兩人成親後又回了殷受身邊的醫師伍雲,算是甘棠門下的一等弟子了,迎上前來便回稟道,“聖女,此毒凶險,侵襲五臟六腑,臣束手無策,隻得用針劑延緩毒性擴散蔓延,儲君昏迷多日,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伍雲快步領著甘棠往裡麵走,進了院子,外頭跪著不少醫師,皆是戰戰兢兢麵如土色,崇侯虎大刀金馬地候在門外,麵滿怒色,見了甘棠先是一愣,隨後便叩首行禮道,“崇鷹見過聖女。”
院子裡候著的婢女醫師亦跟著唱合。
甘棠忙將崇侯虎扶了起來,疾步往裡麵走,“我先去看看殷受。”
殷受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整個人竟是瘦了好大一圈。
甘棠給他把完脈,臉色也跟著凝重起來,換了隻手,又給他檢查過身體,心都要沉到穀底了。
聽崇明說是有人拿她的消息做套,殷受才冒然前去的……
甘棠搖搖頭,把這些多餘的念頭趕出腦海,告誡自己就算殷受這次受傷和她有那麼點不著邊際的關係,但這是兩人結盟後共享利益之外共擔的風險罷,她沒必要把這件事往自己身上攬。
甘棠重複給殷受檢查,時間越長,旁邊崇明辛甲崇侯虎的神色都跟著凝重起來。
一國儲君出了事,便是了不得的事。
崇明和辛甲最是焦急,終是忍不住開口問,“請問聖女,儲君可還好?”
甘棠定了定神,回道,“毒能解。”能解是能解,和後遺症很大,治好後,他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
甘棠絞儘腦汁,腦子裡閃過千萬種解毒之法,始終不能相信僅此一役,殷受要變得病弱的事實。
他心口處原先受過一次箭傷,後頭中了微子啟的計誤食了大補之藥,身體原沒什麼大礙,隻大病都是小禍患積累出來的,這次毒過了五臟六腑,傷了根本,養上三年五載,沒有特定的藥材,都不定能恢複如初。
天生神力的少年變成了病弱的普通人,死不了,但也是致命的損傷了。
崇鷹見甘棠神色有異,心神不敢鬆,問道,“可是缺了什麼藥,聖女可吩咐臣下,便是翻天覆地,臣下也給找出來。”
甘棠定了定神,先提筆寫了個兩個方子,一個是解毒用的,一個是養身體用的,養身用的藥材裡有一味千重草,養心補體用的,很難找,彆說是北方,便是整個九州大地,想找到也不容易,希望渺茫。
甘棠把草藥的樣子畫出來,特性也標注好,交給了崇明。
直至甘棠給了藥方,崇鷹和辛甲幾人才跟著鬆了口氣,紛紛朝甘棠拜謝。
甘棠淨了手,消過毒,先給殷受施了一次針,拔除毒素,放了些黑血。
一番折騰下來,殷受渾身都是汗濕,甘棠也好不到哪裡去,連夜趕路本就很磨人,她現在隻想看過病先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有精神了再來想殷受身體的問題。
隻殷受似是因為受了疼,手指頭動了兩下,竟有醒來的架勢,不一會兒便緩緩睜開眼睛了。
隻殷受醒了也不說話,一雙眼裡霧蒙蒙的沒有光,慢慢又了點亮色,唇角竟是彎起了些弧度,笑問道,“棠梨,你來啦!”
殷受的語氣跟留守兒童看見老奶奶時的模樣也差不了幾分,笑得傻透了,若非這寢宮裡站了好些人,甘棠真想問問他是不是被毒傻了。
後頭的崇鷹崇明礙於甘棠坐在床榻邊,沒上前,但都出聲問他如何了,隻殷受跟沒聽見似的,自個在那發傻,許是昏迷的時間太長了,還沒醒過神來。
甘棠點頭,順手拉過被子給他蓋好,溫聲道,“你醒了,可是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