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溫熱熱的被褥將那絲涼寒擋在了外頭,殷受一怔,心說果然不愧是夢裡,妻子都關心他餓不餓了,還這麼溫柔。
這樣就很好。
殷受想坐起來,發現身體沉得很,起不來,便朝妻子笑道,“棠梨,你湊過來些,我有話跟你說。”
甘棠一愣,俯身靠近了些,“阿受,你身體未愈,不宜傷神,先好好養傷,其它的事我自會處理。”
殷受見甘棠一張瓷白幼滑的臉就在咫尺之間,哈哈樂了一聲,抬首就在上麵重重親了一口,見麵前的妻子臉上侯地起了一層緋紅,雙眸水潤發亮的看著他,隻當她是女兒家羞澀,心情越發愉悅。
他真是要醉死在這夢裡了,換做尋常,他敢這麼親近甘棠,甘棠能將他揍出三尺開外去。
甘棠一來是沒想到殷受病成這樣還有心思耍流氓,二來這寢殿裡擠滿了人,她被殷受親了這一口,還真沒法給他一拳的。
甘棠咬咬牙,給他掖了掖被角,開口道,“阿受你怎生如此孟浪,先生和崇侯都在,太失禮了些。”
崇鷹辛甲尷尬不已,往後退了兩步,咳咳了幾聲,連連道,“儲君無事便好,下臣還有要務要處理,就先退下了。”
殷受腦子一鈍,順著甘棠的目光偏頭看了看,瞧見床榻一丈外密密麻麻杵著七八人,猛地就想從床榻上坐起來,扯動傷口疼得頓住,這才發現他所謂的‘妻子’神色憔悴蓬頭垢麵,顯然是是趕路而來,神誌一清,就知道眼下似夢非夢,似醒真的醒了。
“…………”他方才都乾了什麼蠢事。
殷受眼裡神色變了又變,終是歸於沉寂,朝幾人吩咐道,“都下去。”
崇明猜到自己的好友方才定是渾渾噩噩意識不清,也看見方才甘棠驟然收緊的拳頭,瞧著兩人的架勢,心裡想笑,搖搖頭出去了。
人退下後寢宮裡便隻剩了甘棠殷受兩人,最後退出來的宮奴關了門,寢殿裡的光線都跟著暗下來,昏黃昏黃的。
甘棠還是頭一次發現殷受有變臉和演戲的天分,自宮裡沒人後,他那麵無表情的臉色一點點凝固起來,跟冰塊一樣,一絲情緒波動都無。
殷受開口道,“方才隻是做給旁人看的,莫要多心。”
甘棠點頭,虧得他演得這麼真,“反貞盟的事你不用擔心,邪不壓正,眼下隻是一時艱難,他們不得民心,早晚都得垮台。”
她雇傭匠人,工人,奴人,人牲,讓他們付出勞動便能收獲報酬,讓子民們種地,上給國家的糧稅是定額,那麼收成越好,子民剩餘可支配的糧食便越多,種滿五年農人還可擁有自己的私田等等。
甘棠雖然隻在自己的封地裡這麼乾,但在殷商,這已然是一種新型的,一定程度上能解放生產力的新製度,會在九州土地上帶出新的風潮,這兩年四方之地人口增速翻出兩翻有餘,固守舊製度的貴族底下,人手沒有增項,就是最好的證明。
曆代改革人士最大的阻力從來都不是來自於帝王或子民。
舊貴族舊勢力裡的既得利益者,才是革新路上的絆腳石,所以反貞盟裡都會有什麼人,真是想都不用想了。
殷受想坐起來,掙得渾身是汗都沒起來,他不願在甘棠麵前露了弱,心裡就很氣惱甘棠來了那些庸醫竟是還沒治好他。
甘棠看他薄唇緊抿費勁地想坐起來,心裡亦紛紛雜雜,坐近了些,伸手繞過他的脖頸,又給他後背墊了床被褥,讓他靠得舒服些,“小心些,彆碰到傷口了。”
她發絲落在他脖頸間,癢癢的,就是聞著有股灰塵味,再看她眼下都是青痕,猜她快馬加鞭趕來,心裡控製不住起了點甜意,又勉力壓住不漏了形色,便輕哼了一聲道,“你趕這麼急,身上都發臭了。”
醫者仁心,若非他是病人,甘棠真是要撂挑子不管了,“你現在感覺怎麼樣,身體可有哪裡比較疼?”
殷受一愣,偏頭看甘棠神色,確實沒再她眼裡看出怒氣來,再加上方才親了她,她那時候神情也不對,心裡便咯噔了一下,脫口問道,“我這毒解不了了麼?”
甘棠一愣,立馬回道,“解得了,你彆亂想了。”事實上能解了這毒也是老天保佑,就是毒解了,找不到養身體的精貴藥,要當病秧子藥罐子了。
甘棠想不通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殷受本有能托梁換柱的神力,身手好,以後變成了這樣,也不知他能不能接受……
殷受沒錯過微微頓住的身形,如同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半顆心都涼透了,看著甘棠問,“我要死了麼?”若他這是要死了,死前能見甘棠一麵,倒成上天對他的恩賜了。
甘棠:“亂想什麼,有我在,你怎麼會死。”她還是抽空在醫術上好好研究一番罷,甘棠心裡亦一片亂麻,他素來好武,以後自己變成了廢物,指不定會便成什麼樣,說不定心理就此扭曲變態,當真變成昏君暴君……
通常叫不亂想的多半都要亂想。
殷受另外半顆心也涼了,一時間泱泱大國的殷商、還有麵前花容月貌的聖女妻子,全都化成了泡影,萬念俱灰,自己坐了一會兒,又覺既然要死,在這發呆心灰才是浪費……
殷受想來想去又想不到可做的事,目光轉來轉去落在妻子身上,這才有了點光亮,收了心裡的眷念,冷冷看了她一眼道,“你這個騙子,誰說我比平常人活得久的。”
甘棠語塞,她原先因為精神疾病的原因,被人詬病就很容易在意這樣的詬病,聽殷受這麼說,免不了要覺得是不是當真和她有關,連帶著又想起當初他受箭傷是坐在她背後,能躲開沒躲開。
雖說都是她不需要的幫助,但到底讓人煩心。
甘棠蹙眉問,“你是不是蠢,人讓你去,你就去,仗著自己本事強,知道是狼窩還硬往裡麵鑽。”甘棠語氣色厲內荏,心裡卻著實複雜難言,畢竟先前雖是出了事,卻比較零散,她也沒往這上頭上聯想,殷受不提醒,可能還要再出許多不必要的事故。
況且這裡的人很有些讓她難理解的地方,比如說她說誰能活到幾歲,分明是無稽之談,也一樣有人信,她說她是先知,殷受連懷疑都不曾有,她嚴重懷疑這廝是仗著她說他命長,就胡作非為了。
甘棠就問道,“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藝高人膽大,加上我說你命長,你就不管不顧大搖大擺的去了!”
殷受正心灰,在甘棠咄咄逼人的目光中都忍不住臉紅了一紅,冷著臉道,“我自有安排,隻那餘向手裡有這等劇毒,我不過不巧中招罷了。”他想快些查出誰在害她,隻有這一條路最快,他如何會放過。
殷受正想著臨死前如何騙甘棠陪著他,便聽甘棠道,“放心罷,死不了,隻是以後身體弱一些罷了,也不是沒有痊愈的希望,找到兩味藥便成。”
殷受一噎,仔細看了甘棠的神色,前後想一想,知道她說的可能是真的,心裡狂喜還沒起來,就覷到了甘棠神色裡的怪異之處,猜想她今日脾氣格外溫和,大概是因為他受傷與她牽連有關,內疚了,便道,“生死由命成敗在天,再說我也還沒死,不過是身體不好,往後多吃點藥,我勤加練習便可,我帶兵端了清釀酒肆,是因為我不喜歡被威脅,跟你無關。”
要是他心裡的善意不要那麼濃烈明顯,這話她便也信了。
甘棠按了按額角,起身道,“你先歇著,我先去沐浴更衣,晚間再來與你施針。”
殷受目光落在她臉上,硬壓下了心裡的想念,低低嗯了一聲,不再看她了。
甘棠起身,“你要不要躺下來,還是再坐一會兒。”
坐著難受,“躺著。”
甘棠施以援手,扶著他讓他躺平了。
殷受唇角控製不住地彎了彎,又壓下去,任由她把被子拉到他脖頸底下,閉著眼睛道,“去忙你的罷。”
甘棠出去後發現院子裡的人都散了一乾二淨,隻有唐澤候在外頭,見甘棠出來,便上前行禮,“聖女有何吩咐。”
甘棠擺袖示意他起來,“帶我去我的房間。”
唐澤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往裡頭看了看,低聲回稟道,“未曾單獨準備寢宮,可需屬下去知會一聲。”
甘棠頓住,朝唐澤擺擺手,正殿便隻有一座,殷受住著,想來崇侯也難安排,再加上兩人是夫妻,問了也無用,甘棠轉身回去了,吩咐道,“叫兩個宮娥進來伺候你家主上。”
唐澤就笑,又行了一禮道,“還是屬下來罷,主上不愛用宮娥伺候。”
這是哪裡來的怪毛病,甘棠沒在意,有婢女捧著她的衣物用品進來,引著甘棠去了浴池,就在正殿後頭。
看殷受這身體,要走上正軌沒有十天半月不行,甘棠便讓崇明送了份崇國的輿圖來,來也來了,她便打算去水渠的終段看看,踩踩地形,親自測量一回,心裡好歹也有個底。
浴池就在寢殿的後頭,離得不遠,層層簾幕之後,殷受能聽得見水聲,往常並不覺得如何,殷受躺在床榻上聽了一會兒,盯著床榻頂的帷帳看了一會兒,緩緩將被褥拉得蓋住腦袋,既遮了這昏黃的陽光,也遮住了那若有若無的水聲。
甘棠沐浴完,換了身乾淨衣衫,在寢宮裡轉了一圈,見案幾後頭有張矮榻,離床榻足夠遠,自床頭的櫃子裡抱出些被褥來鋪好,淨了手,拿了銀針,去了床榻邊,見殷受整個人埋在被褥裡,連腦袋都看不見,忙上前拉開了,“你怎麼了?”
殷受正出神,乍然被捉了個現行,肅著神色瞥了眼她赤著的腳,忙挪開了視線,腦子裡卻都是她晶瑩可愛的腳趾頭,拚了命不要想,耳根卻不由自主發熱滾燙,目不斜視道,“我無礙。”
他對著她繃著個臉冷言冷語,心底又十分歡喜,整個人擱在甘棠眼裡,就精分得厲害,讓她十分無語了。
甘棠掀了被子,伸手剛要去解他中衣的扣結,還沒碰到就被他捉住了,“放肆。”
放什麼肆,甘棠哭笑不得,撇著他發紅的耳根,竟生出了股為老不尊的荒唐感,下頜朝旁邊的銀針簿指抬了抬,無奈道,“你還想不想拔除餘毒了。”
殷受鬆了手,慢吞吞唔了一聲,“我自己來。”他十七歲了,此時坦胸赤臂自是和幼時不同,若他是女子,眼下甘棠看了他身子,那就要對他負責了。
甘棠看殷受雖冷著臉,耳根卻紅得滴血,知曉他內心戲定然很足,心裡好笑,手用酒消過毒,銀針擱在油燈上炙烤過,救泡過,靜氣凝神開始施針了。
這是殷受第一次清醒著用針,紮在身上除了初初一點輕微的刺痛外,感覺不到什麼異樣,倒是她的手,偶爾碰到他,在他胸膛上窸窸窣窣的,讓他心神不穩,難以控製好呼吸。
她隻要一認真起來,就特彆漂亮,殷受視線落在她垂下來的發絲上,心神也跟著晃了晃,開口問道,“你的生身父母,這些年沒找過麼?”
她算是甘家養大的吧,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她也無意去尋。
甘棠聞弦知意,手底下慢條斯理的撚動著銀針,回道,“他們現在想起來查,能查到什麼。”
她那時候身上連塊布都沒有,隻有三兩粒黍米,窩在草叢裡,生她的女人把她扔在那兒就走了。
生母是個很窮但很漂亮的女子,大概是養不起她,或者不方便養她。
偌大個獵山,她是兩天後才被撿到的,再加上她體型偏大,睜眼說話早,頭發濃密,又聰慧異常,她隻出生兩天,見過的人卻都說她有八個月大,說她是神明轉世才能在山林裡活這麼久,能查到就怪了。
甘棠想著自己樂了一聲,“又何必要查,真要拿此事做文章,捏造便可,何必費心去查。”捏造了又如何,想憑這些事顛覆她,是癡人說夢,沒什麼好在意的。
甘棠伸了個懶腰,把刻漏端到他看得見的地方,起身道,“我先躺一會兒,半個時辰後叫醒我,給你除針。”
殷受點頭,等她起身走了,自己也輕輕舒了口氣,開口問道,“你什麼時候回竹邑去。”
甘棠活動了下酸澀的肩膀,回道,“少說也要月餘,你身體才會好一些。”
月餘……
兩個人再朝夕相處月餘,他如何能忘了她。
殷受忽視雀躍起來的心情,嗯了一聲便閉上了眼睛,雖說她離得遠,但畢竟是共處一室,養病的時間也沒那麼難捱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囧,十二點前補上兩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