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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扶薇淘來些閒書,有些書年歲長了破舊不堪。她要請一個抄書人,為她重新謄抄一份。

扶薇說完需求和報酬,等著宿清焉的答複。

宿清焉沉默望著扶薇,半晌才開口:“你識字。”

扶薇坦然回望他,唇畔慢慢漾開柔笑:“我也沒有說過我不識字。先生更沒有說過不給識字之人代書。”

宿清焉想了想,確實如此,就此揭過,道:“我單日要去學堂授書。”

“那雙日靜候先生。”

宿清焉還欲再言,扶薇已經轉身離去。婀娜的身影走進人群,漸遠。

宿清焉剛要收回視線,看見兩個人似乎在跟著扶薇。水竹縣地方不大,互相就算不認識也打過照麵。這兩個人遊手好閒,在水竹縣是人人嫌又人人不敢招惹的二流子。

“清焉!”許二又跑到宿清焉麵前,擠眉弄眼:“她怎麼一直找你,你們兩個是不是有什麼?”

“沒有。不要這樣說,影響姑娘家的名聲。”宿清焉垂眼,重新將目光落在書頁上讀起書來。

許二摸了摸鼻子,有些無趣,不過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宿清焉,對他這反應也不算意外。

“對了,昨天你又去找李四海麻煩了?”許二問。

“沒有。”宿清焉否認,“隻是說理。”

許二幸災樂禍地笑著說:“昨兒個傍晚,李四海回家的時候,在雙燕胡同被人揍了,四顆門牙都沒了!哈哈,最近都不能去胡謅了……”

宿清焉對這些閒事沒什麼興趣,繼續讀著書卷。待許二走了,他望著滿頁文字慢慢皺了眉。

雙燕胡同?他昨天傍晚好像去了那裡。

宿清焉漆亮的眸中慢慢浮現疑惑。他去雙燕胡同做什麼?那並不是回家的路,甚至是與回家相反的路。

應該是記錯了吧。

他搖了搖頭,繼續心無雜念地讀書。

扶薇沿著長街閒逛了一會兒,在一個賣花的小姑娘前駐足。小姑娘亮著眼睛望著她,試探著小聲問:“姐姐要買花嗎?”

像扶薇這樣的人,一眼看去就和小縣城裡的人不一樣,小縣城裡的人摸不清她的底細,頗有幾分不敢得罪的遠離。

扶薇掃了一眼,隨手一指。蘸碧立刻蹲下來,拿著一方帕子包著花枝遞給扶薇。鮮花離得遠瞧著不錯,可送到眼前了,才瞧見已經有些蔫了。

不過扶薇還是將花買了。

“謝謝姐姐!姐姐你真好看!”小姑娘高興地站起來。

扶薇沒什麼反應,轉身離去。

隻是蘸碧多給了小姑娘一塊碎銀。

扶薇如今體力大不如從前,這就要回了。她剛轉身,就看見遠處樹後有人鬼鬼祟祟地朝這邊看。

蘸碧低聲:“跟了一路了。”

扶薇點點頭,早有所料。所謂財不外漏,像她這樣招搖,難免會惹惡人生歹心。

不過扶薇還不至於把幾個地痞當回事。

第二日,宿清焉去學堂給孩童上課。暮色漸染時,他姍姍來遲,在街角擺好小方桌,繼續翻閱未讀完的書。

人群熙熙攘攘,他孑然自處。

天色逐漸黑下去,沿街商鋪一盞盞亮起燈。宿清焉抬頭,望向顯眼的繪雲樓。繪雲樓一片漆黑,沒有掌燈。

雨滴忽然墜落,打濕他珍惜的書。他將書收進牛皮紙袋又仔細藏進懷中,然後慢慢收拾其他東西。雨越下越大,他卻完全不急。在小跑著歸家的人群裡,宿清焉閒庭信步,任雨澆身。

這一場雨下了一整夜,時大時小,天亮時方歇。這一場雨一下子將春送走,江南的夏日突然降臨。枝頭的蟬聲好似在一夜之間變得更加響亮。

午後,宿清焉如約去了繪雲樓。

蘸碧將他領進二樓的書房,微笑道:“先生先坐,我去請我家主子。”

“多謝。”宿清焉道了謝,仰頭望著滿牆的古籍。

書房並不是一間屋子,而是將二樓的大廳改成了書房。一座座書架上擺滿了書籍。尤其是北牆更是整麵牆都被書卷填滿。

宿清焉是嗜書之人,立於書海之中,不自覺將呼吸放得輕淺,直到腳步聲敲回他的心神。

宿清焉後知後覺地轉過身。

扶薇一手搭在樓梯扶手上,一手提裙,垂眸踏下一級級樓梯。藍白相疊的紗裙如雲似霧圍繞著她,她整個人仿若也騰雲駕霧而來。走廊儘頭的小窗有熱風灌入,吹起她的裙擺晃動,裙尾下若隱若現一小截光著的腳踝。

幾乎是視線碰到她腳踝的那一瞬間,宿清焉立刻守禮地收回目光。

“先生。”扶薇邁下最後一級樓梯,輕喚了一聲。

宿清焉望過來,看見她沒有戴珠簾半遮的芙蓉麵。宿清焉的目光停滯了一息,溫聲問:“哪些書需要謄抄?”

“先生稍等。”

扶薇款步走向一座書架,隨意拿了兩卷書,放在書案上。宿清焉跟過去,立刻研磨謄抄。

一立一坐,扶薇立在書案旁垂眼看他濃密的眼睫。若是撥弄起來不知道是怎樣的觸覺。她的手輕輕搭放在書案上,指端於桌麵悄無聲息地撚了一下。

可這樣天真的人,錢權似乎都無用。強囚也沒什麼意思。

宿清焉剛開始抄錄,扶薇捧了一盒香器而來。

宿清焉於文字間抬眸,入眼,是她執著香掃的纖柔玉手。

殘餘的香灰被她輕掃,飄起又落下,細密似避不開的紅塵。

“呲”的一聲響,火折子迅速亮起一簇光,也燃起一股香。

扶薇將蓋子放上,一道香從孔洞升出,倔強地筆直而燃。

“抄書枯燥,給先生燃一炷香。”扶薇言罷抬眸,對宿清焉施施然一笑,不等他言,已經轉身而去。

扶薇沒有回樓上,而是拿了卷書坐在窗前的軟椅裡打發時間。

窗外夏日的光將整個書閣照得大亮,纖塵可見在光線下跳躍。

她於窗前而坐,照進屋子裡的大捧日光都先擁過她。宿清焉看向她,她坐在日光裡,好似成了光源。

宿清焉又很快收回目光,專心抄起書。

“啪”的一聲響,是扶薇手裡的書落了地。

宿清焉抬眸,見扶薇不知何時睡著了。

而這卷書的落地聲又將她吵醒。扶薇蹙眉醒來,如畫的眉眼間浮現幾分不悅。天氣突然熱起來,她脊背浮了一層香汗。這份炎熱讓她身體不太舒服。她甚至沒心情顧及宿清焉,徑自回到樓上沐浴。

沐浴之後,仍覺不適,又是一陣乾嘔,喝了藥,她昏昏沉睡去。待她醒來,已經是落日時分。

擺脫不了的糟糕病身,時常讓扶薇情緒低落。

當扶薇走到書閣,微微泛著紫的暮靄灑進屋內,宿清焉坐在暗下去的書案後抄書,一下午沒有起身。

扶薇神情懨懨地立在門口望了他好一會兒,才走向一座書架取了本書。

“換一本書抄吧。”扶薇將書冊放在宿清焉麵前。

宿清焉也不多問,直接將書拿過來。將其打開,才發現是本寫滿淫詞豔曲的床笫歡記。

宿清焉不言,拿了本空白冊子,開始抄錄那些不堪入目的詞句。他神色無常,仿佛謄抄的句子和剛剛那本嚴肅的史書並無區彆。

扶薇垂眼看著他快要將一頁抄完,才開口:“我是故意接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