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那縱橫的河麵上,哪怕風雨時再如何波濤洶湧,可一旦太陽出來,什麼就都消失了。
無論悲傷還是歡樂都隻是自家的,外人終究隻是看客。
三月初的綿綿細雨比冬日多了幾分溫柔甜美,細如牛毛的雨絲悄然滋潤著翠綠的草、紅豔的花,將它們的色彩暈染的更加濃烈,或直接落入河中,在恬靜的水麵上濺起一圈圈漣漪。
幾輛北地構造的馬車衝破薄如紗的雨幕,悄然出現在萍州城。
隋玉的親生父母來了。也不知是本就這麼瘦,還是幾個月來過度的思慮交加所致,胡冰胡大人和胡夫人的麵頰都明顯凹陷下去,兩雙眼睛裡也滿是血絲,下麵四團如出一轍的烏青。
曾在邊城任職的文官身上往往都會帶有尋常文官少有的舒朗大氣,葉傾是這樣,胡冰也是如此。
他本該漂亮的胡須看上去已經許久沒用心打理過了,嘴唇也乾裂起皮,嘴角還很不美觀的掛著幾顆巨大的水泡。
胡夫人的眼睛不太好,要人到了跟前約莫一臂左右的距離才能看清,出入都要丫頭扶著。
饒是這麼著,她還是頭一個跌跌撞撞的下了車進了門,甩開想要過來攙扶的丈夫,淚眼婆娑的朝著晏驕跪了下去。
晏驕在她跪下去的瞬間就跳了起來,然後帶著人七手八腳的去攙扶,結果這邊還沒扶起來的,那頭胡冰又跪了。
“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區區一跪,還請千萬不要拒絕!”
晏驕下意識看向龐牧,龐牧拍了拍她的手,搖搖頭。
在他們看來,此事不過舉手之勞;但在胡冰夫婦看來,一家團圓之恩猶如再造,若一味推辭,隻怕兩人這輩子都過不去這道坎了。
胡冰夫婦倆鄭重行了一禮,稍後落座時才後知後覺的看到晏驕微微隆起的孕肚,越發感激涕零。
“夫人身懷有孕還替下官和拙荊如此操勞,真是,唉!”
“快彆這麼說,”晏驕忙道,“那會兒可都還不知道呢,再說了,我也很喜歡阿玉那孩子。”
“阿玉?”胡夫人胡亂抹著臉,萬分迫切的朝著晏驕所在的方向問道,“她現在叫阿玉?”
兩排對著的座椅之間隔著也不過三步遠,可胡夫人卻隻能看見她的大體輪廓。
晏驕看的心頭一酸,不由放軟了聲音道:“是呢,收養她的主人家姓隋,起的大名叫隋玉。因為當年生怕另有隱情,也不敢用長命鎖上的乳名……”
在跟隋家攤牌之後,晏驕又先後幾次找隋玉說過話。
雖然不知隋家夫婦具體是怎麼跟她講的,但小姑娘真的是從一開始的拒不接受,慢慢演變為現在的心生期待。
就在前天,她甚至彆彆扭扭的,帶著幾分不安、忐忑和期待的小聲問道:“他們,我,我,”她實在做不到忽然去喊另一對陌生人為爹娘,“他們是怎麼樣的人?”
多麼神奇啊,她已經擁有了一對天下最好的父母,但是現在,卻有人忽然告訴她,她還有另一對爹媽苦苦找了她十年……
隋玉震驚、激動、忐忑、緊張,但唯獨沒有害怕和逃避。
換做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比隋鵬夫婦做得更好了。
“小姑娘生的很好,活潑開朗又懂事,”晏驕努力回憶著隋玉的一言一行,事無巨細的說著,“今兒一見你們我就更確定了,她肯定是你們的女兒。”
血緣的力量實在神奇,哪怕這一家三口十年未見,甚至晏驕也不能一口說出隋玉的五官中具體哪裡像胡冰夫婦的哪裡,可隻是這麼一看,所有人就都會知道:
這是一家人。
太像了,沒有實際意義上哪個部位的一模一樣,但隋玉確實像極了胡冰夫婦的綜合體。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胡冰此刻卻跟妻子一樣淚流滿麵,隨著晏驕的講述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哪裡有半分天子近臣的體麵?
龐牧不大插得上話,索性也不說了,隻是催著人去請隋家夫婦和隋玉。
在這樣要緊的場麵,人生中又一次的重大轉折,還是養父母陪著比較好吧。
“公爺,隋家人來了,現在就讓他們過來嗎?”
通報的人話音未落,胡冰先就嗖的站了起來。
他素來是個極沉得住氣的人,可現在卻將椅子猛地往後推去,在地上發出沉重而刺耳的一聲。
“嘩啦。”甚至桌上的茶杯也被他寬大的袍袖掃落,茶水濕透了半邊身子,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為人四十年,他從未這般失態過。
“老爺。”胡夫人摸索著站起來,胡冰習慣性的伸過手去,夫妻兩個死死抓著對方的胳膊靠在一起,渾身冰涼,不住地發著抖。
近鄉情怯。
多年來的執念如同洶湧的黑色潮水,曾在無數個不眠之夜將他們淹沒,令人窒息。他們曾無數次在夢中幻想,有朝一日若真能尋回愛女會是何種情形,自己該怎麼說,又該怎麼做。
兩人一個是有名的才子,一個是出色的才女,詩詞歌賦不在話下,頗有五步成詩之才。
可現在,他們隻不過是天下最普通不過的父母,渾身顫抖,喉頭發乾,卻連一句最簡單的話都說不出來。
隋玉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她敢確定自己記事以來從未見過那對中年夫婦,但卻莫名的覺得對方熟悉至極。
幾丈外那對自己而言已經不再寬厚的懷抱,是那樣熟悉;
幾丈外根本不曾聞到的味道,是那樣熟悉;
甚至尚未聽到的聲音,他們身上的味道……
小姑娘瘋狂躁動了一個月的大腦卻在此時化為一片死寂,她怔怔站在原地,素日的活潑機靈勁兒消失無蹤,跟那對夫婦無聲對視,喉頭好像塞了團棉花,一個字都說不出。
良久,胡冰拉著發妻踉蹌上前一步,淚流滿麵。
素有才名的他張了半天嘴,抖了半天,隻憋出幾個帶著顫聲的字,“安雅我兒。”
胡夫人渾身巨震,再也支撐不住,依靠著丈夫歪歪斜斜的向前走來,一邊走,一邊放聲大哭起來。
“安雅,安雅啊!”
轟的一聲,隋玉空白的腦海中忽然猛地炸開一道閃電,將那些黑暗的陳舊的禁錮鎖鏈炸得粉碎。
就好像過去好多個悶熱枯燥的午後,無數蟬扯碎一切阻礙聲嘶力竭的喊叫著,大雨前的涼風驀的卷起,將本該塵封的碎片忽的裹挾到半空中,洶湧翻滾。
好像有無數個陌生的畫麵瘋狂劃過,又好像有無數高高低低的聲響回蕩在耳畔,繼而是腦海。
“安雅。”
“安雅。”
“瞧瞧,咱們的小安雅……”
紛亂的畫麵和支離破碎的聲音彙成一道洪流,呼嘯著朝隋玉撲來,令她避無可避。
隋玉本能的往前走了一步,才要說話,卻又本能的回頭看了眼養父母,喃喃道:“我,我好像記得他們。”
當時她還那樣小,可她偏偏就記得自己從車上掉下來時周圍瘋狂哭喊的人群,以及遠處熊熊燃燒的戰火和失控的兵馬……
本該遺忘的一切都化作風暴滾滾襲來,劇烈充斥著她的身心,令她全身戰栗。
作者有話要說:嗯,晚上更一章收尾的,結案和認親啥的,都是細膩的感情戲啊。
新坑三月初開,沙雕爆笑風!輕鬆的,一定要來點輕鬆的,我自己都快心理崩塌了,必須得輕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