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中的那條蛇注意到了丹粟的存在, 像是驚訝又像是有些迷惑——丹粟能感受到那種奇妙傳遞過來的情緒, 這讓他覺得那條蛇親近極了。
丹粟嘗試著伸出手去碰觸那條蛇的身軀, 細膩瑩潤的翠色覆著整齊細密的鱗, 圓潤的邊緣是半透明的質感,攏在霧氣裡慢吞吞劃過, 蒙著一層色彩斑駁的水汽。
那條蛇靠近了過來,它的眼睛緊閉,探出信子感知外界環境的變化,長長的身軀盤在丹粟手邊。
蛇身微微有些涼,但卻沒有那種讓人覺得不怎麼舒服的寒意,最先碰到的也並非是那層鱗片,而是膠質微彈的一層膜,薄薄的肉眼看不出的一層,又極為堅韌地罩住了整個身軀。
丹粟輕輕地撫摸過蛇身, 蛇便圍著他緩緩遊走, 時不時靠近用蛇信蹭過他的皮膚,仿佛在確認著什麼重要信息。
身軀上的翠色到了頭部就慢慢變成了豔麗的紅色,鱗片也變得更大也更具有實感,丹粟試探著摸上去的時候直接就碰到了堅硬的鱗片, 而沒有身上那層膠質的膜。
蛇是極漂亮的, 如同某種精工細作燒製而出的琉璃工藝品, 身軀彎折出曼妙優雅的弧度, 頭部略顯圓鈍, 嘴巴張合吐信時也沒有尖銳的毒牙, 仿佛一隻乖巧又溫順的無毒寵物,能夠養在手邊隨意擺弄。
丹粟對蛇這種生物並不陌生——巫璜養過蛇,準確來說整個巫鹹一族都有養蛇的習慣,相傳上古仙人巫鹹身邊便有一條青蛇一條紅蛇,是以那些後人們也熱衷於飼養各種蛇類。
早期巫鹹族人養蛇為蠱,借由蛇類蛻皮重生的習性延續壽命,才有了仙人一族的高高在上。後來族人漸漸沒了天賦,蛇也就不是人人一條的巫鹹標配了,巫璜那兩條也是族人尋來指望著能讓他延續壽命用的,隻可惜巫璜沒什麼興趣也沒那麼多精力,最後養蛇的活計還是落在了丹粟身上。
當然,巫璜死的時候那兩條蛇也一並帶進了墓裡,至今那兩位脾氣大胃口也不小的大小姐還在地底養尊處優作威作福,體型膨脹得地底通道都擴建了兩趟,當年還差點一口吞了誤入墳墓的黑暗精靈一族。
不過巫璜醒的時候這兩位正好玩得無聊把自己埋土裡睡過去了,也不知道下次醒過來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了。
稍微走了個神想起彆的蛇,丹粟身邊的蛇就若有所覺般輕輕用尾巴尖勾著他的小腿蹭了蹭。
它額頭上的那枚寶石極其搶眼,明亮的金色透著水光,夕陽下湖水般波光粼粼,明明是固體的寶石卻有著液體一樣的光澤。蛇的腦袋俯下從丹粟手背劃過,像是家裡的大型犬輕輕蹭過來無聲地撒嬌,甩著尾巴劃過你的小腿提醒著自己的存在。
想讓他摸摸。
蛇沉默地表達自己的訴求。
身在一片灰白的霧氣之中不知自己具體所在,這條蛇究竟是敵是友也是個未知數,理應是要提起警惕心以防任何意外發生的時候,丹粟卻覺得眼前的這條蛇親近得像是與自己骨血相連,被蹭一蹭便控製不住地心頭酸軟,不像是初次見麵,倒像是久彆重逢。
——其實說久彆重逢也不算錯,蛇頭上的那顆寶石,確實與他是久彆重逢了。
丹粟鬼使神差地抬手去碰那顆寶石,又不禁想著那條纏著巫璜頭發的絡子去了哪裡。
寶石不寶石的都是其次,他把那劍穗看得寶貝似的都不舍得送出去,為的還不都是那條巫璜親手編出來的絡子。
不過巫璜麵前他都裝自己不知道的,畢竟那絡子確實編得不怎麼樣,鬆鬆垮垮還漏線頭,巫璜自己不說丹粟就一直假裝看不出來那根絡子編得有多難看。
他腦袋裡轉著亂七八糟的念頭,手落在了那顆寶石上,瑩瑩潤潤一捧被他的手一碰就散開層層漣漪。霧氣彌漫撲麵而來,丹粟眼前走馬燈似的轉過無數畫麵。
……
保護他。
霧氣中懵懂的靈智所聽到的第一句話,帶著大巫心頭血靈氣充沛的甜美血腥氣。
我會保護他。
不惜一切代價。
它吞吃著這甘美的鮮血,無意識地許諾。
它“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俊美英氣的少年人,喚醒它的大巫把它纏在劍穗上,將劍穗係在少年人的劍上。
這就是自己要保護的人了。
它“看著”自己,一顆精神漂亮的金色寶石,隱約的印象裡自己應當更大一些,更神氣些才對,但被係在劍上也並非不能接受。
哪怕劍上的生活單調乏味得叫它犯困,絕大多數時間它都和劍一道被束之高閣沒有半分用武之地,它不知道劍是不是已經無聊得沉沉睡去,還是根本沒有生出半分靈智,總之劍匣裡的無聊歲月那把劍始終沉默地像塊木頭。
連帶著它都不怎麼會說話了。
沒有人知道劍穗上的那顆蜃珠已然有了靈智,連喚醒它的大巫都不知道。
它按照自己的來曆給自己取了名字,卻從來沒有人呼喚過。
再一次重見天日就是被下葬的時候了,劍被少年人送給了另一個少年人,劍穗被帶著一起放進了棺槨之中。
它很滿意這個安排,雖然少年人自己一杯毒酒灌下去死得乾脆利落它也沒有阻止的立場,卻也能守著少年的屍身長長久久,不算違背了自己當初的許諾。
棺槨中的日子比劍匣還要安靜寂寞,劍匣邊上還總有個人來人往,少年人也時常將劍取出擦拭,棺槨裡可就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寧靜,以至於它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沉沉睡去。
但它寧願這麼一直一直睡著,也不願意有醒來的那一天。
那往往意味著有人驚擾了少年人死後的安寧,來自外界陌生的氣息將它喚醒。
一切已經太晚了,它驚怒交加地發現自己被鑲嵌在了一頂王冠之上。兩個毫無廉恥可言的竊賊大肆吹噓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將自己粉飾成前所未有的大英雄。
少年的屍骨七零八落散在紅絲絨裡任人觀賞,那些身材矮小麵目醜陋的家夥狂熱地交流著如何使用這“絕無僅有的珍寶”。
古早的,穿透了久遠歲月的聲音再一次回響,有如昨日般鮮明清晰。
保護他。
是了。
我會保護他。
不惜一切代價地保護他。
這是承諾。
它聽到有什麼破碎的聲音,聽到一聲響徹天際的吟鳴,聽到自己血液沸騰的怒火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