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海朝當然知道這種事情其實本不應該告訴蔣勝軍,這確實不在他的管轄範圍內,隻需交給他的下屬去辦就行了,可偏偏自己還是找上了他。
蔣勝軍不是傻子,自然看出來蔣海朝的另一層目的。
“嗯。”蔣海朝淡淡地應了聲,眼瞼微垂。
話落,人站在辦公桌前沒走也不再開口,蔣勝軍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兒子,忽然扭頭看向嚴大福:“你先回去吧。”
“誒好!”父子倆一瞧就是有事說,嚴大福哪裡還敢逗留,忙不迭小跑出去,順便把辦公室的門給貼心合上。
“說完了?還有問題嗎?”蔣勝軍問他。
“沒有了。”這樣說著,還是沒走。
空氣凝固了幾秒,蔣勝軍似笑非笑:“怎麼了?還有事?”
蔣海朝囁嚅兩下嘴唇,表情漫不經心,嗓音卻啞然著:“我媽下星期生日。”
落在他眸上的目光微頓,蔣勝軍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嗯,虧你還記得。”
蔣海朝扯了扯嘴皮子:“怎麼說?”
蔣勝軍倒也不賣關子,徑直道:“到時候會安排一場生日會餐,你哥你姐都會回家,我還沒來得及通知你,沒想到你來了。”
“我能回去吧?”他問。
“你想回去嗎?”蔣勝軍反問。
望著父親深沉的眸色,蔣海朝麵色微頓,喉嚨倏地一緊。
說實話,他其實不願意跟蔣勝軍待在同一片屋簷下,可又想著好久沒見到他媽,怪想。
於是脫口而出的拒絕重新咽回肚裡,喑啞道:“回。”
父子之間的關係早在之前就變得微妙,到了後邊兩人吵得騎虎難下,現在好了,倒是借著顧芊的由頭,心平氣和了起來。
蔣勝軍不留痕跡地吐口氣:“好,到時候跟我一塊兒走。”
“嗯。”
……
蔣海朝當然沒去管理處找什麼金科長,按照他爸的脾氣,說不管其實多多少少也會上心,等他處理完手頭上的事,一定會去後廚查看情況。
十月快要過去,距離蔣海朝母親生日隻剩三天,距離十一月還有六天時間,距離他跟顧芊的“交易”也隻剩最後六天時間。
近日下了幾場雨,天氣便順勢涼了下來,深秋的風凜冽注入燥熱的空氣,即使身處室內也能感受到急劇收縮的氣溫變化。
給蔣海朝送完飯後風風火火趕回了廚房,迎麵就與沈大軍打了個照麵。
凜冽的目光像是將她上上下下剝光了再掃視一圈,打量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不歸家的出軌妻子,讓她好一陣惡寒。
“沈師傅,你這麼直勾勾的看我乾嘛?”顧芊沒好氣道。
員工們不約而同回頭望兩眼,見顧芊和沈大軍一副又要辯口舌的樣子,見怪不怪地笑了。
沈大軍沒正麵回她的話,隻一字一頓盯著她說:“顧芊,十一月一到,你就跟包小虎換崗,去二號窗口打菜。”
顧芊錯愕住:“什麼,我又要去打菜了?”
這不就意味著每天都要晚兩小時回家嗎?
“不然呢,身為員工,打菜不是基本職責嗎?”
“可我不是副……”
沈大軍不高興的壓下眉頭,做出威嚴狀:“你什麼你,我身為廚師長難道還沒有安排你的權力?”
顧芊:“……???”
又拿身份壓她是吧?
她冷笑,正欲開口辯駁,便聽窗口外傳來鬨哄哄的嘈雜聲,人數不少,激烈的音色聽著好像吵架似地。
沈大軍徑直往窗口疾步過去,顧芊也亦步亦趨跟上。
見到眼前的陣仗後,大夥兒不約而同傻眼了。
“怎麼了,這什麼情況?”
……
蔣海朝早飯沒吃好,還沒到午間便饑腸轆轆,好不容易等到顧芊送飯來,結果一筷子肉喂進嘴裡,差點沒把他齁死。
“艸!我又哪裡惹到她了?”這個“又”字就很靈性,看來蔣海朝下意識覺得自己容易惹她氣惱。
“這tm是人吃的菜嗎?”猛灌了幾大口水,才覺得嘴巴裡的鹹味被衝淡。
他從來沒吃過如此齁鹹的肉!比臘肉還要鹹數十倍的肉片,一口咬下去,你能想象到那股子威力嗎?
尤其是他一筷子夾了三四片一口送進嘴裡,一份巨量的鹽粒炸彈在你嘴裡爆裂的那種滋味……
哐的合上蓋,蔣海朝氣勢洶洶衝出辦公樓找顧芊算賬去了。
趕往食堂的途中他還在絞儘腦汁地思考,自己最近到底哪裡惹了她不快。
可不論他如何想,也沒覺得哪裡不對。
難不成……她發現他對她的意圖了?
思來想去,也就這麼一個勉強能維持住的借口
……
遠遠的走在路上就聽得食堂裡鬨哄哄的聲音傳出,人聲鼎沸,像一鍋燒開了的水,咕咕咚咚地吵。
原本大家這會兒該坐在位置上享用午餐,這會兒不知道怎麼回事,飯也不吃了,一個個的捧著飯盒吵吵嚷嚷。
看戲的更不用說,那叫一個壯觀,一眼望去,食堂大廳全是黑漆漆的人頭,窗口前更是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好家夥,這是鬨哪出呢,百年難得一見的熱鬨。
某男邁著矯健的步伐進入食堂,聽清楚大家的爭吵聲後,瞬時喜笑顏開。
他就說嘛,顧芊怎麼會耍他呢,他掩飾地那樣好,原來隻是虛驚一場。
“你們自己看看,這怎麼吃!你們出鍋前廚師自己都不嘗嘗嗎?我可是花了一兩肉票和兩毛錢才買到的肉,可這壓根沒法吃啊!”
“就是啊!我拿清水涮了一遍都吃不下去,比鹹菜還齁!”
“這算啥啊,我點了份青椒肉絲,全是青椒就沒幾根肉!”
“我的也是!全是青椒沒幾片肉!你們後廚簡直越來越過分了!缺斤少兩,真不把咱的錢當錢啊!”
七十年代國營單位,食堂的菜雖不見得有多好吃,但分量絕對會管夠管足,缺斤少兩可是大事,是每個人都無法忍受的惡劣行為!群眾們“揭竿起義”就夠你這廚師長喝一壺。
不僅如此,這年頭的國營單位食堂,飯菜的口味也極為重要。
不說每個單位都能有嚴大福如此好手藝的大師傅,至少也得有他一半手藝好。
文工團的情況稍微好一些,像某些勞動強度大的工廠單位,如果食堂的飯菜不好吃,工人們是有資格提出意見並且討伐食堂大師傅,領導還會為此特意集中開一次民主生活會進行討論。
由此可見領導們的重視,如果廚師廚藝不精,一般情況下,要麼換廚師,要麼把讓他學好了再來。
各個單位也經常會組織行業內的廚師培訓,這項內容跟廚師的收入掛鉤,所以嚴大福憑借精湛的廚藝,工資通常比其他單位的大師傅高出十一二塊。
總結一句話,廚藝越好,工資越高,上限也高。
隨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食堂裡討伐的聲音逐漸減弱,窗口邊好像有人在解釋。
見狀,蔣海朝擠入人群,一手撈過椅子,站上去高聲起哄:
“你們食堂也太欺負人了!誰炒的菜!讓他滾出來!”
一句話徹底點燃大夥兒的氣焰,方才還準備觀望觀望再鬨事的,這下也顧不得其他,跟著蔣海朝一塊兒高呼討伐。
“誰炒的!出來!我們要說法!”
“我們要說法!”
“給我們說法!”
大家早就聽說嚴師傅進入了賢者時間,最近的菜品都出自於他的徒弟兼未來新大廚之手。不敢得罪威名遠望的嚴大福,還不敢得罪這剛出頭的新大廚嗎。
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剛上位就敢偷奸耍滑,往後還得了!
出來混遲早要還!且讓群眾爸爸好好教教他怎麼做人!
“出來!誰炒的菜!站出來給我們解釋!”
“對!出來!出來!”
“彆躲在裡麵裝縮頭烏龜!”
窗口後員工們全然傻了眼,恰好顧芊和沈大軍聽到動靜趕過來,看見的就是高高站在椅子上起哄的蔣海朝,以及食堂大廳裡憤憤不平的一眾職工。
“怎麼回事?”顧芊隨手逮住一個員工問。
小雜工急得滿頭熱汗:“芊兒姐!青椒肉絲和糖炒肉出問題了,青椒肉絲全是青椒沒有肉絲,糖炒肉變成了鹽炒肉!”
“什麼?”青椒肉絲沒有肉絲,糖炒肉是鹽炒肉?
搞什麼,離大譜了。
一道道視線齊刷刷移到某人身上,沈大軍黑沉著臉,耳瓜子嗡嗡炸開,本就焦躁的腦袋此刻快要裂成兩半!
行至二號窗口,青椒肉絲已經打了大半,入眼是一片青翠的綠,可憐巴巴的幾根肉絲浮在裡頭,說多不多,但少是一定少了。
顧芊眉峰倏地壓下,暗道沈大軍做事不至於這麼張揚到無腦吧?
“外麵吵什麼呢?”這邊,嚴大福從後勤部辦公樓慢吞吞晃悠回來後,便聽得窗口外傳來一聲比一聲高昂的叫喊。
他負手而立,走過來問道。
大家七嘴八舌向他解釋起來,沈大軍見狀,眸色一凜,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一步,繼而腳底抹油,匆忙跑進廚房,從餐櫃下掏出一包鼓鼓囊囊的東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扔進了一隻花色布袋。
與此同時,聽了事情始末的嚴大福陰沉著臉暗罵一句:“這種低級錯誤也能犯!”便恨鐵不成鋼地往後廚走。
他來勢洶洶,身後跟著一眾色灰圍裙員工。
那架勢,瞧著就像混社會的大哥,帶著一般小弟們找場子來了。
沈大軍頭一回見到氣紅了臉的嚴大福,一句質問震得他耳膜跳動。
“肉呢!”
沈大軍眸光閃爍,指甲狠狠嵌入掌心,隻盯著他,不說話,也沒動作。
嚴大福一巴掌往他肩膀上扇:“我tm問你肉呢!”
人自己要作死,就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攔不住。
顧芊完全沒料到沈大軍的心態崩地如此迅速,他到底受什麼刺激了,居然敢貪汙公家肉,難道每天帶回去的熟食還不夠他全家老小吃嗎?
這真沒必要,被抓到可不止是批評了,輕則工作不保,重則蹲監獄!
身上挨揍了才曉得痛,沈大軍沉聲道:“我不知道,拿到手的時候就那麼點,我還以為今天就這麼多……但時間緊迫,我沒多想直接就炒了。”
嚴大福氣得胸口發顫,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你第一次炒菜啊?還沒問,你是那種人嗎?真當我傻還是你傻?還是你把大家都當傻子了!”
沈大軍被罵得頭昏眼花,這下不止是手心,後背也滲出冷汗,寒毛倒豎。
今天的事是意外也不全算意外,隻怪他最近對外界的評論太過在乎,才會一連幾個晚上熬夜通宵練習廚藝。
這讓他精神差到極致,以至於炒菜的時候大腦空白,眼睛恍惚,隻憑肌肉記憶機器人一樣工作,才會誤把糖當鹽……
他真不是有意的……
至於消失的一塊肉……
他煩躁地揉了把眉心,這事兒確實是他貪心了,他隻是想勻點肉回家練習,不是想薅社會主義羊毛。
直到事情發生到如今地步,他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糊塗事。
深呼吸,發狠似地揉弄幾下額頭,他頭昏沉地厲害,腦子也亂地厲害,亂到甚至沒法聽清嚴大福在說什麼。
到底為什麼!為什麼他就是達不到顧芊一樣出彩的水平!
他明明比顧芊多學了三年!
他貪心,他不甘心,他覺得顧芊能“速成”,他也能。
事實證明是他妄想了,可他偏偏不願意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就是比海深,比山高!
當然,沈大軍不會知道其實顧芊壓根不是什麼新手小白,她從六歲開始練習廚藝,到現在已經有二十二年的資曆,她付出的心血和汗水並不比他少。
罵完,嚴大福如火如炬的目光凝向身後幾人:“今天中午的肉誰切的!”
包小虎怯怯地上前一步,瘦猴一樣的臉慘白慘白:“我和羅彬切的。”
“肉呢?”
“肉都在盆兒裡裝著呢,我沒拿……”包小虎沒見過發大火的嚴大福,整個後勤部都曉得他脾氣好,今兒個這麼一開罵,把包小虎嚇得話都講不利索。
羅彬極有眼力見地回道:“大廚!我也沒拿!我切完馬不停蹄又去刨土豆絲,肉都擱盆裡呢!我家總共就我和我弟兩個,兩張嘴,我根本犯不著冒著坐牢的風險貪一塊肉啊!”
“行,等會兒再找你們算賬!”
一行人風風火火跟著嚴大福出了後廚,來到食堂大廳。
路上,陳向前躲在人群裡陰陽怪氣:“誰讓他驕傲自大,還說什麼他的菜從來不用嘗,看吧,這下好了,捅出簍子來了吧,嗤——”
聲音不大,卻又能讓所有人聽得清楚。
“行了,彆說風涼話了,大廚這會兒正氣著呢,小心火上澆油!”
……
這邊,食堂大廳。
大家亢奮的情緒已經在蔣海朝的挑撥下拔到最高。
有義憤填膺討伐的,有認真理論的,也有沒買到青椒肉絲和糖炒肉,但渾水摸魚嫌熱鬨不夠大起哄的……
“退錢!退錢!退錢!”
“退票!退票!退票!”
“退錢!退錢!退票!退票!”
好家夥,喊得還挺整齊。
嚴大福一行人趕到的時候,見到了好幾位來食堂吃飯的領導,可把他嚇得,心尖兒一個咯噔,急急忙忙小跑上來。
“各位!各位!哎呀先彆鬨了!聽我說兩句先!”
大夥兒喊得滿麵紅光,吵紅了眼,一時間沒能停下。
後勤部維修監理科的科長宋科長也在場,逡巡一圈後,皺眉頭問他:“嚴師傅,這是在鬨哪一出?”
嚴大福尷尬地笑起來,訕訕道:“抱歉啊宋科長,這邊出了點狀況,我現在處理。”
他中氣十足地往人群裡吆喝一聲,尷尬的是,依舊沒人理會。
最後還是蔣海朝挺身而出,救他於水火之中。
他還站在椅子上,顯眼極了,手一揮,蓄力吼出來:“那個!大家安靜一下!聽聽咱嚴師傅怎麼說。”
到底還是蔣海朝嗓門大,一聲令下,人群中的喧嘩聲瞬時戛然而止,安靜地可怕。
“嚴師傅,你咋才出來啊,咱都在外頭喊好一會兒了!”
“抱歉了大家,剛才去了趟後勤部,這會兒才趕回來,沒想給大家帶來了困擾,我在這裡替大軍給你們賠個不是。”
說罷直接深鞠躬彎腰,沒刻意撇清自己的乾係,道歉態度極為誠懇。
見狀,顧芊也跟著向眾人鞠了一躬,一旁的員工們忙不迭跟著兩人彎腰。
這一個鞠躬,使得大夥兒火氣直線減半。
嚴大福平時在文工團屬於德高望重的一類老夥計,職工們對他敬愛有佳,今天這事兒雖然荒謬,卻也不是他的問題,是以大家並沒有把怨氣撒在他身上。
“嚴師傅,誰的錢票都不是大風刮來的,這事兒怎麼也得給大家一個交代吧。”
這時,人群裡走出來一個穿軍便裝的女同誌,是一位誰都沒想到的人——葉團長的女兒,宋雲。
作者有話要說:沈大軍馬上麻利兒地收拾包袱讓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