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遙遠的另一個時空。
坐落於鄉下的小鎮並不像大都市那樣繁華,隻要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就可以開著車從主乾道橫穿整個小鎮。
周圍的居民大多居住在自家的農場裡,隻有需要買賣物品時,才開著自家的汽車來到鎮子。
在這樣的情況下,兩名搭乘貨車的外來者剛一下車,就引來不少或警惕、或探究的視線。
而兩名位於目光中心的當事人顯然完全不在意這點,泰然自若地站在街邊交談起來。
“你確定真的在這裡嗎?”
其中一人狀似關切地詢問,隻是看麵上神色,顯然並不是真的關心,而是抱著玩樂的心態來看個熱鬨罷了。
另一名黑發金眸的年輕男人看都不看對方一眼,手中拎著本黑色硬皮書抖了抖,便從中掉出個構造精致的銀色小方塊。
這精致的小型器械上刻著十分具有未來科技感的線條,邊緣光滑,幾乎看不出人工的痕跡,方塊本身更是見不到一絲縫隙。
將銀色方塊隨意拋了拋,年輕男人——也就是草野朔臉上露出些許一言難儘的神情。
顯而易見,那位與他同行的男人便是當時一同消失在富士山山巔的奈亞拉托提普。
見草野朔不搭理自己,祂也不在意,隻是邁著輕快的腳步走在對方身側,又閒聊般開口道:“明明在臨走前把其他怪物都吞噬了,沒想到你卻反而把自己的眷屬都留了下來……該不會是想要占領那個世界吧?”
“什麼叫做我的眷屬?”草野朔拒不承認,“他們隻是身上流著一點我的血——至少在人類看來那是血——的普通人類而已。”
真要讓他來說,也就烏丸蓮耶勉強夠得上眷屬的標準,至少他得到的血液是當初草野朔主動賦予的。
即便如此,對方也並沒有完全轉化成功,頂多算是半個眷屬。
至於體內流淌著外神血液的其他人,不過是人類實驗的產物而已,和本體沒有半點關係!
——反正草野朔是這麼認為的。
因此,在本體從富士山離開後,祂完全沒管那些人類,隻帶走了那半個背叛眷屬剩餘的生命,還有世界上存在著的其他怪物。
或是其他神明的眷屬,或是來曆不明、如同野生動物一樣在山間遊蕩的怪物,通通被無聲蔓延的陰影所吞噬,成為外神體內一部分微不足道的養料。
這樣一座地廣人稀的小鎮,即便是最繁華的鬨市區,人流量也十分有限。
被關在籠子裡的牲畜發出不安的低鳴,引來主人壓低了嗓音的恐嚇與嗬斥。另一邊,兩名外來者也離開集市,敲開了本地警署的大門。
這間低調的紅磚房隻有一層,門口立著塊一人高的寫有“POLICE”的牌子,規模甚至還沒有隔壁的複式民宅大。
“在這裡工作倒是很輕鬆。”奈亞興致勃勃地說,“我聽剛才路過的攤主說,這裡的警察每天最多的工作就是坐在辦公桌前喝茶。”
祂的語氣十分輕快,仿佛話語中談論的對象,現在沒坐在他們對麵似的。
接待他們的中年警長抽了抽麵皮,棕紅色的臉膛看不出泛紅的痕跡,倒是言語間透出幾分自得:“鎮子小有鎮子小的好處,我們這裡幾乎沒有外來者,當然也不常發生嚴重的治安問題。”
頓了頓,他又忍不住有些惱火地說:“而且,我們並沒有因此放鬆巡街的工作——作為警長,我需要總攬警署事物,那些年輕的小夥子當然都在外麵維持治安。”
草野朔眼睛閃了閃——那雙眼睛現在看起來就是普普通通的金色,沒有什麼奇異的地方。
有些本地人自己都沒覺察到的隱性排外,而且鎮民彼此間都很熟悉,就此行的目的來說,是個好消息。
“我們是來做學校課題的大學生,希望能得到您的一點幫助。”他一本正經地說,向對方出示自己的學生證。
警長接過證件,眯起那雙小眼睛仔細打量。他倒是沒聽過證件上的那所大學——不過世界上的大學那麼多,沒聽過也很正常,何況這所大學的地方……
“馬薩諸塞州,我知道這個地方。”為了使自己顯得沒那麼沒見識,他用一種熟稔的口吻說,“難為你們一路從美國跑到這裡。”
草野朔收起學生證,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我很喜歡澳洲的風土人情。”
警長點點頭,故作嚴肅地問:“你們需要什麼幫助?先說好,涉及原則的事肯定不行。”
“我們隻是想打聽幾個消息。”草野朔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十分真摯,“我知道那名攤主隻是在開您的玩笑,這從側麵說明,您肯定是個負責任又親近民眾的警長——我們這才想要尋求您的幫助。”
警長的表情肉眼可見地緩和了幾分,他下意識搓了搓手指,這是有煙癮的人煙癮上來後無意識的動作。
於是他手裡很快又被塞上一根香煙。
“JILOISES……”警長說,“我沒在本地見過這個牌子。”
“是我老家的一個本地特色品牌。”草野朔收起煙盒,麵不改色地說,“我對香煙不怎麼懂,是朋友推薦的。”
等香煙馥鬱辛辣的氣味充滿口鼻,眼前的警長又變得好說話幾分,對麵前兩名“大學生”稀奇古怪的要求也多了幾分耐心。
“最近幾年裡暈倒後忽然性格大變……或是莫名辭工、離群索居的人?”
警長眯起眼睛,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從堆積成山的文件中翻出本花名冊,粗壯的手指在一個個手抄的潦草人名上梭巡。
人口約莫不到一千人的小鎮,他最終給出了足足五六名人選。
草野朔的視線在這些名字上打了個轉,用編造的課題名稱敷衍了警長,任由對方以留檔的名義記錄下他的證件號。
離開時,警長甚至熱情地將他們送出警署——無論他是不是想通過這種行為告訴鎮民,他的工作並不隻是坐在那裡喝茶就可以,這都和兩名外來者沒有關係。
等警長展示夠了自己,轉身回到警署,全程都沒有說話的奈亞在此時問:“你覺得是誰?”
將那些名字和地址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草野朔回答:“那個叫做盧卡斯的年輕人。”
一個鎮子上總會出那麼幾個癖好古怪的家夥,有些把自己的宅子弄成其他人都不願靠近的鬼宅,有些是鎮民們茶餘飯後閒談裡經常出現的“怪胎”。
而名為盧卡斯的年輕人是兩者的結合體——在警長口中,他原本是個勤勞踏實的小夥子,繼承了家裡的農場,但卻在三年前不顧勸阻,將農場成群的牛羊全都賣了出去。
他的父母搬出了他們的老房子,並宣稱與他斷絕關係,隨後馬不停蹄地離開小鎮,去投奔他們遠嫁的女兒,仿佛屁股後麵有怪物在追趕。
也有原先認識的人去看望他,都驚異於他居所陰森古怪的變化,因此很快便斷了聯係。
“他還會時不時來我這裡買點用品。”經營著鎮裡唯一一家雜貨店的老板樂觀地說,“雖然他變得奇怪不少,但也就是氣質上的變化,本質上和鎮裡其他年輕人沒什麼差彆,還會笑著跟我說謝謝呢——要我說,他或許隻是遲鈍了一點而已,壓根沒有他們說得那麼誇張。”
“‘隻是遲鈍了一點’?”旁邊的顧客插話,“我可不這麼覺得——徒手拿起一塊燒紅烙鐵還麵不改色,這得有多遲鈍呢?”
看到兩名外地人被警長送出來,這些居民對他們的態度有了明顯向好的變化,也願意和他們多說兩句本地的逸聞。
“我聽老約書亞說,他當時就聞到一股肉類被烤熟的味道。”對方說著,想象到那個畫麵,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而他——整個手掌差點被燙廢掉,他甚至還在和旁邊的人說笑!”
聞言,奈亞看了草野朔一眼,對方正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然後他轉過頭:“應該就是他沒錯。”
盧卡斯家族農場的位置離鎮子不算太遠,但絕對不近,兩人在鎮上轉了轉,很快又找到一個買完東西打算回家的農場主,答應捎他們一程。
“我隻能把你們放在路邊。”對方說,“而且,我的車隻有一個座位,你們有一個得到後麵露天的車鬥裡去。”
草野朔和奈亞對視了一眼。
“聽起來好像很有意思。”奈亞說,“我還沒有嘗試過——”
“那就你去吧,看,露天車鬥正在召喚你。”草野朔毫不客氣地打斷祂,轉身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
皮卡很快開出小鎮,路過好幾個農場,圍欄邊低頭咀嚼草料的牲畜不安地用蹄子刨著土,毫不猶豫地遠離了主路。
落在路邊啄食蟲子或草籽的鳥雀也紛紛驚惶地扇動翅膀,四散奔逃。
開車的本地人對此一無所覺,將他們放在距離最近的路邊,叼著草杆給他們指路:“往前走,在路過的第三個農場右轉,再走……”
其實距離還有很遠,但這與皮卡車主無關,這是他回家路上最近的路口,他沒有絲毫心理負擔地丟下兩名外地人,一邊哼著歌,一邊開著皮卡遠去。
草野朔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看向奈亞:“坐車鬥的感覺怎麼樣?”
“從人類的角度看,我認為他們此時應該會用一個類似於‘骨頭散架’、‘屁股裂開’的描述。”奈亞煞有介事地說,“這地方的公路修得不太好。”
豈止是不太好,簡直可以說是原汁原味——沒走多久,他們就又碰見一輛運貨的皮卡,輪胎深深陷在鬆軟的泥溝裡,車主則站在路邊怒氣衝衝地罵街。
“我再也不會來這兒送貨了!”他大聲咆哮,不知道在跟誰說話,聲音在空曠的原野上傳得很遠,“這裡又偏僻、路又難走,要滿足雇主那苛刻的時間要求,還要讓那些脆弱的破玩意兒保持完好,恐怕隻有雇一架直升飛機才能做到!”
“而我——我現在隻好該死的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這條荒僻的路上,看看有沒有和我一樣的傻子路過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求他們來幫我把車——”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顯然,他口中八成不會出現的傻子正站在路邊,稀罕地盯著這輛陷進泥地裡的小型皮卡瞧。
這輛皮卡有四個座位。
這個倒黴的運貨工在一瞬間的尷尬後,就將這種無用的情緒拋之腦後,上下打量他們兩個,接著將眼神從草野朔看起來並不強壯的身體上移開,落在奈亞身上。
“先生,能請您幫幫忙嗎?”他熱切地望著奈亞,完全忘記了自己一開始說的話,“我一定會在上帝麵前為您祈禱的!”
“那真是太好了,拜托你一定要跟他多說幾句——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親自跟他聊聊呢。”奈亞熱情地回應他,並且很快就擼起袖子,露出黝黑的皮膚與壯實的肌肉。
草野朔對於這種輕視毫無意見,他安靜地站在一旁,看兩人熱火朝天地抬車,並假裝沒看見奈亞趁著運貨工不注意,偷偷長出的第二對手臂。
皮卡很快被抬出泥潭,運貨工熱情地稱讚了奈亞的臂力——而後者半點沒有謙虛,愉快地接受了不知情人類的讚美。
他們又一次搭上了順風車,而不至於讓兩名外神化身像普通人類一樣,靠兩條腿走上十幾公裡。
“真不敢相信,我們竟然目的地一致!”運貨工喋喋不休地念叨,“你們是盧卡斯先生的朋友嗎?他天天都躲在那棟陰暗逼仄的老房子裡,真不知道他買東西的錢都是哪兒來的……”
“他都買些什麼?”坐在後排的草野朔問。
運輸工通過後視鏡看了他一眼:“我不清楚,先生,我隻是個送貨的……不過,我知道那些被裝在密封箱子裡的東西都挺脆弱,可能還有點貴……”
話題很快又轉向澳洲的天氣、可能出現的山火以及這裡顛簸的土路,這裡地廣人稀,交通也不算便利,對於一般的現代人來說,的確不是什麼好去處。
但一些人避之不及的東西,有時恰好是另一些人夢寐以求的。
皮卡很快載著他們來到目的地,運輸工遠遠就開始按喇叭,接著下了車,去拍眼前這棟有些年頭的老式複式彆墅的大門。
“盧卡斯先生!盧卡斯先生!”他敞開嗓門喊道,“您要的貨到了!”
做完這一切,運輸工又向兩人解釋道:“我不知道他在家裡都做些什麼,但每次,盧卡斯先生都要我喊上一會兒才能從裡麵出來。”
“沒關係。”奈亞笑眯眯地說,“我們不趕時間。”
他們一起在門口等了一會兒,門才被人慢吞吞地打開,仿佛這裡住著的不是一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而是一位腿腳不便的老太太。
門打開了,門後陰影裡露出的的確是一名年輕人的臉。
不同於他那些將皮膚曬得棕紅的同齡人,三年的宅家生活讓他的皮膚恢複了原本的顏色,甚至透著些不健康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