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朋友來府中玩時,妹妹向手帕交介紹她,可以那麼驕傲地說她是她姐姐。
父母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最讓謝茗意想不到的,是連吳王世子都對她一見傾心。他是何等顯赫的人家!那可是皇親國戚,世子殿下本人據說也是人品端方、才學出眾,便是長安城中,都有不少名門閨秀對他芳心暗許。然而如今,那位世子居然私下裡對父母說過非她不娶,每日想著法子,給她遞書信、傳禮物。
吳王世子見過多少才女美人,在過去,這是謝茗做夢都不敢夢的。
父母相信她自己有主意,明裡暗裡來打探她的人家,他們都告訴了她,讓她自己挑人選。如果有必要的話,說還可以效仿宰相李林甫,將那些男子都叫到家裡來,讓她親眼看著選。
謝茗感激父母的好意,她也的確沉浸在自己變美喜悅中,歡喜過一陣子。
不過,好景不長,這份喜悅來得快,去得也快。
等過了幾個月,漸漸習慣起他人對自己的新態度,謝茗就開始不安了。
她開始糾結。
她知道,自己的內在並沒有變,變化的不過是臉而已。
所以,他們喜歡的到底是自己,還是喜歡的是這張漂亮的皮相?
可是,這並不是她真實的樣子。
一旦開始這樣想,謝小姐就變得惶恐,而且其他人對她越好,她就越惶恐。
謝茗說:“他們所喜歡的,所想要善待的,並不是我,而是我所戴的這張皮相上的,那個真正的美人。”
謝茗眼睫低垂,她的神情雖然失落,但還算平靜,隻是言語之中,夾雜著淺淺的酸澀。
她說:“我的確擁有這張臉,但他們愛的依然不是我,我不過是假裝成她,假裝自己也是一個美人,假裝自己擁有她的東西罷了。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繼續下去呢?我不該有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如早早歸還,也不算繼續蒙騙他人。”
“可是……”
緣杏同樣望著謝小姐手上的畫皮,猶豫要不要收回。
她說:“可是,你如果沒有這張畫皮的話,生活可能就會恢複以前的樣子了。而且你容貌變化的事,早已在錢塘縣內傳開,現在再變回去,處境或許會比過去還要糟糕。”
謝茗:“……”
緣杏說得對。
而且她說到了點子上。
實際上,謝小姐自己想到一切會恢複到從前,也感到畏懼。
她變美已是稀奇事,要是再醜回去,她原本那張臉,說不定就真會被人當作妖邪了。
看著謝小姐的態度,緣杏想了想,沒有立刻在畫皮的問題上做決定。
她考慮了一下,反而問道:“說起來,現在向謝小姐求親的人絡繹不絕,但謝小姐似乎……始終沒有做出決定吧?”
謝茗怔了怔,回答:“是。”
緣杏說:“其實我粗略看過你的命書,知道你心裡其實是有心上人的。莫非你的心上人,沒有來提親嗎?”
緣杏問得友善,但謝茗聽到她竟知道這些,頓時麵頰撲紅。
她雖生得不好看,且飽讀詩書、年少早熟,但畢竟也是個十六歲的少女,是有一些少女情懷的。
往昔她因為相貌,從不敢將這些話說給彆人聽,守口如瓶,連娘親和妹妹都不曾告訴,害怕彆人在心裡笑她不自量力,也怕給心上人添堵。
除了她自己,神仙恐怕是世間,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了。
也虧緣杏看上去是個外表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一旦說穿了這件事,就讓謝茗開了腔。
謝小姐其實,也是有傾訴欲望的。
她有些羞窘,道:“他沒有來。”
謝小姐難為情說:“想不到天仙娘娘連這些都知道,實在……實在讓娘娘見笑了。”
緣杏就像與尋常好友談話一般,拉著謝小姐坐下來,與她交談。
“有心上人,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緣杏說。
“就算是仙君神女,有時也難逃情網,即便……我也是如此。”
謝小姐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緣杏麵頰微紅。
不過眼下是謝小姐的事要緊,緣杏這樣說,也是希望對方能親近自己。
果不其然,緣杏能感覺到謝小姐更願意說細節了。
緣杏問:“他不來,是不喜歡你如今的長相嗎?”
“不……”謝小姐猶豫了一下,赧然道。
“我想,他應當是不知道。既不知道錢塘縣這裡的事,也忘了我這個人。其實……雖然說是我的心上人,但我隻在多年前見過他一麵,當時也沒有說過幾句話。他對我,隻怕早就沒有半點印象。”
謝小姐停頓了一下,有些微傷感。
“他是金陵人,名為王昕,應該年長我兩歲。他是我父親好友之子,家中亦有官銜。年幼時,他曾到我家做客,在我家住過三個月,便是那個時候,我們相識。”
謝小姐如今都還記得,與這個人第一麵相識。
她從小長得醜,因此朋友也少。小孩子的喜惡總是表露得很直白,因此謝茗時常會被暗地裡排擠欺負,來家裡做客的小孩,也少有人願意與她玩。
可是那個少年不同。
那日。
大人讓她和其他女孩子們一起放風箏,一陣邪風刮來,她和好幾個女孩的風箏都一起掛到了樹上。
正巧來了幾個小郎君,小時候男女之防不嚴,得知是女孩子的風箏掛上了樹,便有兩個男孩站出來,主動上樹幫她們拿風箏。
其他女孩的風箏都拿下來了,但輪到她時,他們卻懶得再幫她去摘,嬉嬉笑笑走了。
女孩子們都有了風箏,也巧笑著再去放了。
獨留下謝茗一個人還在樹下,望著樹頂的風箏為難。
她決定自己爬上樹去摘。
小丫鬟們著急地在樹下勸她,可她也不知是想向誰證明什麼,非要自己往上爬,結果爬到第一個樹杈就摔了下來,跌了滿身泥。
沒有受傷,疼也不怎麼疼,可不知為何,就覺得異常委屈。
謝茗紅了眼眶,卻沒有哭。
因為她知道,她哭,隻會徒增他人厭惡,沒有人會因此多憐她一分。
而這時,卻聽一個少年的聲音,從彆處傳來:“嗯?你怎麼了?”
他是客人家的孩子,謝茗記得。
不過,兩個人沒怎麼說過話。
謝茗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過自己的臉,慌亂地低下頭。
然而少年看了她一眼,雖然愣了一下,但態度沒什麼特彆的變化。
發覺她是因為風箏掛在樹上,少年道:“原來就是一個風箏,哭什麼,我幫你拿就是了。”
說著,他三兩下上了樹,摘了風箏跳下來,將風箏遞回她手上。
當時,謝茗茫然地看著他的手,許久不敢接。
少年說:“彆難過了,不就一個風箏?你放心放好了,如果又掛上去了,再叫我。”
說完,他隨手對謝小姐揮了揮手,就回了客房。
謝茗望著他的背影,看著他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好長,卻良久沒有回過神來。
那以後,哪怕過了很多年,旁人提起男子,提起心慕之人,謝茗心裡還是會時常想起這一幕。
與他而言,隻是隨口一眼、舉手之勞罷了。
可是對謝小姐來說,那是蒙暗中唯一一縷清光,足以開啟她的心扉,令她將這縷微光獨自珍藏在心間,不知不覺……竟惦念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