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這迷霧之中等了等。片刻後, 霧後出現了踉蹌倉皇的人影。
那人並沒有戴儺麵, 寇冬因此一眼便認了出來——那是今晚被指認的牛精。牛精是個中年女人, 這會兒腿像是受了傷,一瘸一拐朝著他們的方向走過來, 在看清寇冬的白袍後,猛地站住了腳步。
她的呼吸還沒平息下來,劇烈地喘著氣, 警惕地望著寇冬。
寇冬衝她舉起手, 表示自己並沒有傷害她的意思。
女人打量了他半天,見他當真沒有過來,便邁著步子向街道儘頭走去。雖然腿腳不太靈便, 但好歹人活著。
在寇冬看來,這起碼已經算是一件好事。
葉言之問他:“走嗎?”
現在若是不走,待會兒被村民發現是那個罪魁禍首, 恐怕便沒有這麼容易走了。
寇冬說:“走吧。”
他沿著小路悄悄向回走, 陸續聽見兩邊村民拉開房門的咯吱聲,像是被孩子的哭叫聲驚擾了。有人拿著棍棒,已經從自家門中走了出來。要是寇冬再晚幾分鐘, 應當會被這些村民迎麵堵上。
寇冬鑽進了自己的房間, 終於放下了心裡頭提著的那顆大石頭。他聽著外頭亂糟糟的聲響, 腳步聲和喊叫聲響成一團, 淡淡道:“今晚應該會很不平靜。”
葉言之說:“這才是對的。他們也沒資格過平靜的日子。”
現在想想, 他仍然對這幫恩將仇報的村民毫無好感, 完全理解邪神的所作所為。
他從寇冬的肩頭跳下來, 又不免有些狐疑,“今天在秦僮那裡,為什麼問到了檀香的事?”
青年這個人,並不是會在重點事情上說廢話的人。但凡他說出了口,定然是發現了什麼。
寇冬回答:“是為了驗證我的猜想。”
葉言之:“驗證的結果呢?”
寇冬輕聲一笑,低聲道:“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
“……”
“現在隻差一個問題沒有理清了,”寇冬卸下渾身的力度,將頭重重靠在了枕頭上。他盯著高高的天花板,喃喃,“他——到底為什麼要報仇呢?”
他隱約覺得,這是徹底解決這個副本最重要的一個答案。
第二天,村中沒有響起鼓樂聲,沒有人出殯。
寇冬醒來時,發現自己的床頭又是鐘馗的麵具,仿佛仍回到了第一天。
他走出門,看見有個儺神正蹲在街上,低聲抱怨著什麼。寇冬聽見那耳熟的聲音,便上前拍了拍對方——被拍的人扭過頭來,已然換成了灶神的儺麵。
她上下瞧了瞧寇冬,道:“你又是鐘馗?”
寇冬點頭。
“鐘馗好啊,”昨天的二郎神、今天的灶神羨慕地說,“都說鐘馗能捉鬼……”
寇冬微微一笑,避開了這個話題,反問他:“你在這兒乾什麼呢?”
灶神說:“哦,我在看今天的村民。——他們好像不太正常。”
事實上,她說的已算委婉,村中遠比平日喧鬨。家家戶戶中都有些摔打吵鬨的聲音,有人拔腿跑出門來,滿臉痛苦地將自己頭往牆上撞。
簡直像是踏入了一個大型的精神病院。
寇冬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這一幕是怎麼來的,卻仍舊不動聲色,“怎麼回事?”
灶神說不知道啊,“這誰曉得,一覺醒來就這樣了,指不定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寇冬問:“為什麼你覺得他們是做了虧心事,而不是被誰害了?”
灶神抬起臉來看看他,好像十分不可思議。
“拜托——”她指著附近一個呆坐在牆角一言不發的村民,“你看看他們那身材,再看看村長那腿腳,他們能被誰害了?”
她的聲音驟然一頓,旋即又滲透進了冷意。
“變成這樣,都是他們咎由自取。”
這時,她的態度倒與葉言之的態度不謀而合。
寇冬沒有回答,隻是又輕輕吸了吸鼻子。旋即,他也將目光抬起來,平靜地注視著這村中倉皇不已的村民。
“是啊,”他眯起眼睛,道,“又能怨恨誰呢?”
人不願接受事實時,除卻催眠自己,還會催眠他人。
那些都是夢……
都是虛假的,並不存在
他們對自己說的次數多了,也就發自內心地相信了。不管鄰裡出殯時笑得如何開懷,不管自己的年歲再沒動過,不管村長腿腳不正常的靈便,鄰居家孩子一厘米也沒再往上長……他們都堅信,這一切不過是出自錯覺。
山海村裡住的仍是活人,可能犯下瀆神罪的,是那些異鄉人。
這句話說了許多,卻並沒能成為真的。
而如今,寇冬將這一層薄紗徹底挑破了。
剩下的隻有殘酷的真實,血淋淋壓在他們身上。
山海村終於想起了自己試圖掩埋掉的過往。這份罪孽無比沉重,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他們殺了神。
他們殺了神……
沒有nc再出來阻攔,這倒是讓儺麵們探索村子探索的更加方便。寇冬告彆了灶神,獨自去往神廟,發現門口負責守衛的兩個村民也沒了蹤影。
他索性大大方方,徑直推開了廟門。
佛像的神情不似先前悲憫。他凝視著門前,像是看到了村民的掙紮,唇角竟然浮現出了一絲冷笑。
葉言之如今看這邪神也不順眼的很,張嘴便道:“笑得好醜。”
寇冬:“……”
他家崽最近戾氣好重。
他順手揉了揉小人的臉。
葉言之的戾氣隻是衝著神像去,到了寇冬這裡卻是溫存的。他抱住那根手指,臉頰在上頭輕微地蹭了蹭。
寇冬最後確認了一遍油燈的數目。
油燈還有一百五十七盞,現在隻差村民的數量。
這個數量並不容易得,總不能挨家挨戶去敲門。
又不是人口普查。
寇冬倒是輕鬆,順口說:“那就將他們都喊出來。”
葉言之:“……怎麼喊?”
寇冬說的這麼輕鬆,倒是讓他有些不解。
話音未落,就見寇冬將油燈提起來了。
葉言之:“?”
寇冬眯起眼,打量了一眼這些燒的正旺的燈。
“好多油啊。”
他意有所指地道。
葉言之:“??”
寇冬取下了神像麵前進貢的幾炷香,順勢借了油燈的一點火焰。火苗在香上微微燃燒起來,鮮紅的跳動著。
寇冬還嫌燒的不夠旺,又對神像說:“再借你點東西。”
他將上頭懸掛著的帷布扯下幾條來,也悉數點燃了。
葉言之看著他這一套行雲流水般的熟練動作,逐漸感覺自己不能呼吸,“你……”
你這操作,看得他有點慌啊!
火苗逐漸變為了火球。寇冬護著那火,冷靜道:“要乾就乾票大的。”
葉言之:“???”
“崽,”寇冬亢奮地道,“咱們把這個村子燒了吧!”
“……”
小人徹底懵了,一句話也憋不出來了。
他原本以為,寇冬是在說笑。
可等寇冬當真蹲在了一戶人家牆角下,開始認認真真地澆油,他才意識到,青年好像是來真的。
——是真燒。
長長的帷布浸透了油,像長地毯一樣在地上咕嚕嚕蔓延開去。
寇冬就在這麵前低下了身,緩緩把手中火苗靠近。
隨著“噗”的一聲輕響,火焰驟然躥了起來,順著地勢一路向前,將這條路變為了流動著的橙紅色長河。
火勢熊熊,站立在寇冬肩膀上的葉言之神情裡寫滿懵逼。
他是在第二個副本才陪伴在寇冬身邊的,還沒見過寇冬火燒古堡的操作。如今有幸見識了,才知道寇冬這火玩的是真熟練,專挑這棟房子的木質結構下手,一燒一個準。一麵澆油,一麵還要大聲呼救,“著火啦,救火!”
村民對火的畏懼無法磨滅,他們作為鬼時,便會被神像手心中的火燒的灰飛煙滅。縱使如今又變為了人身,那份恐懼也已經深深埋藏在了心底,隻是聽見火這個字,心中便悚然一驚。
哪怕知曉自己此刻並不會被燒死,也仍是控製不住地奔出了門,迫不及待要離那跳躍著的火焰遠一些。
街上也是火焰,在這火的驅使下,他們不得不向著神廟門口集中。寇冬就蹲在這兒,跟等著豬崽回圈的養豬人一樣,慢騰騰地數驚慌失措跑進來的人數,“一個,兩個,三個……”
“一百五十個,一百五十一個……一百五十二個。”
他道。
“一共一百五十二個。”
葉言之說:“這也就是說,隊伍□□有五個鬼。”
寇冬糾正他:“是六個。”
還有一個鬼,因為被指認成功,燈已然滅了。
葉言之點點頭,倒是將他遺漏了。
“那麼,我們便可以回答問題了,”他道,“剛進入遊戲時,共有六個人,六個鬼。倒也平衡。”
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係統彈出了提示框。
【請確認該答案是否為最終答案,回答正確即可立刻離開副本。a:是。b:否。】
【請注意,每一次選擇,都將影響玩家的最終結局。請玩家慎重選擇。】
小人道:“這應當是最後答案,沒有彆的村民了。”
所有的人都已集中在了這裡。
隻是話雖這樣說,葉言之的眉頭卻仍然蹙著。
寇冬問他:“怎麼?”
“……太簡單了。”小人猶豫回答,“總覺得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他比這些玩家更懂得係統。係統對於寇冬的執念,絕不是輕輕鬆鬆便能概括的——為了將青年留下來,係統會在規則中鑽能鑽的一切空子,提升能提的所有難度。
但這樣得出答案,未免也太順遂了。
隻要他們找出村民和鬼的對應關係,再與神廟中的油燈數量一對便可。——這對寇冬來說,並不能算是什麼難事。
他說完這句話,寇冬反而微微笑起來。他回答:“你說的對。”
說罷,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