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寇冬沒有聽懂這句話,但葉言之也並不解釋。說完這一句後,他的眼睛愈發幽暗,深沉的不見底。
寇冬的一顆心沉沉向下墜去,甚至在這其中生出了點近乎灰暗的恨意。
為什麼騙我?
倘若從一開始,葉言之就與站在這裡的其他NPC毫無區彆,他絕不會如此無法接受。
葉言之。
他品嘗著了點腥鹹的滋味,不知什麼時候將自己的嘴咬出了個小小的傷口,淌出了血。
葉言之……
他整個身子都細微顫抖起來,仿佛被成千上萬的蜜蜂細細密密叮了無數口,從頭到腳都是不堪又狼狽的傷——毛茸茸的玩偶們默不作聲地簇擁著他,將毛絨耳朵貼上他的皮膚,每一下都讓他戰栗的更徹底。
麵前的男人微微蹙起了眉,盯著他嘴角那一點殷紅。仿佛是習慣性的,葉言之伸出了手,指腹向上頭擦去。
卸掉了力道,動作很輕柔。
但是這一次,青年緊繃著脖頸的肌肉一把側過了頭,沒有讓他再碰著。
“離我遠點!”
葉言之的手指僵在了空中。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將手收回來,冷聲道:“你要跟我走。”
“還去哪兒?”
寇冬冷笑。
“再把我關去新的地方?——關到新的籠子裡?做你的玩具?禁-臠?”
他似乎咬著牙,好半天才近乎切齒地吐出一句,“葉言之,你把我當傻子?”
男人的下顎線緊緊收縮,繃著聲音重複:“你要跟我走。”
回答他的,是青年毫不掩飾的一聲嘲諷的笑。
就在這個當口,原本聚集在寇冬腳下的毛絨玩偶們忽然齊刷刷抬起了頭,朝著門的方向望去。門口重新出現了響動,方才躲開的玩家三人組再度出現在了門前,身前是一隻領路的灰兔子玩偶,皮毛光滑,幾乎渾然天成。
他們前所未有地吸引了NPC的注意。在這之前,NPC根本不曾正眼看過他們,如今卻無一例外地向他們望來。
……仿佛是一群狼,麵無表情衡量自己的獵物。
在這樣虎視眈眈的目光裡,女仆的心裡免不得也有些發慌,不著痕跡將自己的身形向後藏了藏。
這凝視也不過是瞬間,玩偶們慢吞吞向他們走去,逐漸將他們包抄於其中。花匠頭皮一麻,再向後看去時,才發覺自己的後路早已經被斷了。兩隻近乎成人高的巨型泰迪熊堵住了他的退路,灼灼盯著他懷裡。
他懷裡抱著的,赫然是那一個木箱子。
男人的手將箱子抱得更緊,邊緣處把掌心勒出了一道子紅印。
退無可退,他們不知不覺被逼至牆角。泰迪熊已經高高舉起了手掌,要掏進他懷裡。
方才以為的重要線索一下子變成了燙手山芋,三個玩家之間驚慌地傳遞了幾輪,最終又落回到了花匠懷裡。他蜷縮成一團,勉強抵抗著來自NPC的攻擊,胸部和腹部都重重挨了幾拳,腥甜味兒直衝喉嚨口。
引路的灰兔子於玩偶群中高高地蹦起來,手腳都被其它玩偶撕扯著,早已經殘破不堪。它使勁兒地跳著,拚了命地示意——
給少爺!
它的黑色紐扣眼睛裡寫滿懇求,被撕開的布料縫隙裡,雪白的棉花柳絮一樣向下落。
給少爺!
把那個東西——
還給少爺!!
花匠對上它的眼睛,咬了咬牙,終於還是選擇了相信。他們本就沒有鑰匙,這個箱子放在他們手裡,也根本無法打開,倒不如拚死搏一把!
說不定……還能就此出去!
他猛然把身體拉到極致,覷著個空隙高高躍起,躍過了所有玩偶的頭顱。
胸膛上下起伏,手腕用儘全力。原本的籃球基礎在這一刻發揮了極大的作用,箱子就像是那顆橙棕的球,被他使勁兒用向外拋去——
“少爺!”
“接住!!”
在這樣的呐喊聲裡,寇冬下意識高高朝空中伸出手去。他察覺到身旁玩偶們憤怒地張開的嘴,他的指尖觸碰到那一個小小的箱子——那一瞬間,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在他的心裡頭打開了開關。
他聽見了清脆的一聲響。
“當啷——”
在他的觸碰之下,原本牢牢掛在上頭的鎖忽然間鬆開了,自動掉了下來。原本封著的箱子隨即箱口大開,裡頭存放的東西從上而下猛然墜落——
那一瞬間,寇冬聽到了自己呼吸聲的驟然停滯。
他渾身的血液都在這一瞬間轟然倒流。
那是一隻毛絨熊。
它生著一身相當柔軟的絨毛,每一根都恰到好處地打著卷兒,兩隻黑眼睛澄澈無辜,頭朝下栽倒在地上。
花匠也不覺怔了,待到反應過來,聲音猛然高起來:“是它!”
他激動地、不顧一切地向上撲去:“是它,它就是那個——”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在這狼藉的地板上,小熊安安靜靜地躺著。它渾圓的耳廓上,赫然是一個清晰的、不容錯認的“D”。
少爺最喜歡的玩偶。
它出現了。
……
在這種情形下,它的出現就如同在眾人之間點燃了一把火。
NPC與玩家都開始奔跑,立馬要將這個取勝的關鍵收於囊中——隻是他們心中所想的有極大區彆,NPC無論如何也不想玩偶落入寇冬的手裡,讓他離開;玩家卻相反,隻想把它送到寇冬手裡。他們的爭奪立刻便展開,密密麻麻的玩偶如潮水般將地麵整個兒覆蓋,最頂上的那隻特殊的小熊被這浪頭舉得高高的,騰挪躲閃著。
掉在地上。
又被簇擁上了空中。
在這個玩偶的手裡,在那個玩偶的手裡。它被不顧一切地抓著,幾次消失在了寇冬的視線裡。
寇冬的目光還追隨著它,依舊有些怔愣。待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也早已陷入了搶奪的漩渦,拚了命用指尖去夠那隻小熊。
但在內心深處,有另一個聲音靜悄悄地告訴他:
有什麼東西打開了。
在他碰到熊的一瞬間。
有什麼東西打開了。
他分明聽見了開關的動靜。
……那是什麼?
毛絨玩具的大潮忽然摩西分海般嘩啦啦向兩邊退去,仿佛受了極大的驚嚇。與此同時,地上的那隻耳朵上畫著D的玩具熊手腳抽搐了兩下,繼而張開了嘴——
一道突如其來的歌聲忽然從它的腹部傳來。
那聲音溫柔沙啞,是寇冬極為熟悉的、曾聽過無數次的。
他幾乎是於一瞬間聽出了聲音的主人。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玩具熊拍著手,歪歪扭扭從地上站起來,腦袋還歪向一邊——那是方才被暴力撕扯搶奪的痕跡。它就這麼歪著頭,唱著歌,緩慢地朝寇冬走近。
不知是不是寇冬的錯覺,那雙紐扣做的黑眼睛似乎更大了。
它目不轉睛地盯著人。
“祝你生日快樂……”
腳步已經到了麵前。
“祝你生日快樂!”
“三——二——一——”
“吹蠟燭——”
“許個願,我的乖寶。”
寇冬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他的聲音比起先前唱歌說話的葉言之的,要冷漠、平靜上許多。
“我許的願望,會實現嗎?”
“當然。”
男人的音調溫存,含著縱容無奈的笑。
“隻要是你想的,隻要是你要的。”
“你發誓?”
“我發誓。”
一時間陷入了短暫的安靜,旋即,寇冬的聲音再次從小熊的肚子裡響起。
“許好了。”
旋即,是輕微地“噗”的一聲。
蠟燭吹滅了。
與此同時,晚宴廳裡的蠟燭忽然跟著係數熄滅,黑暗驟然從頭到腳將人籠罩。在這一片漆黑裡,寇冬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戰栗,察覺到自己的指尖被那隻毛絨小熊緊緊握住——
“你許了什麼願望?”
黑暗裡,當年的男人問。
錄音裡摻雜著滋滋的電流聲,聲音多少有些失真。寇冬聽見自己說:
“我要——”
他的頭仿佛被誰重重打了一拳,幾乎要在這裡躺下去。
時光於這一瞬間嘩啦啦向前翻轉,塵煙悉數湮滅消散。剝開那滿是灰塵的外殼,寇冬終於於縫隙裡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影子。
那是當年的他自己,站立在同樣的位置、身處同樣的這裡。玩偶在他的麵前堆成了堆,新的禮物盒子裡,赫然是眼前的這隻小熊。
那是葉言之送給他的成年禮,那一個D字是他的親筆。
“我要……”
心神劇顫。
他瞥見自己垂下的眼睫,裡頭裝的滿是孤注一擲的奮力。他對自己要說的話有了預感,心臟於胸膛處空懸著,不知何時就要重重落下去。
說啊!
說給他聽,清晰地告訴他——
“……我要離開你。”
他終於抬起了眼睛。男人麵上的笑意陡然消散,手指緊握,凝固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