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胞胎的眸色驟然變了。原本碧綠的眼睛逐漸轉為無機質的顏色,他門低下頭,瞳孔中隱隱約約還有無數數字浮動。
“帶走誰?”
“——你說,想帶走誰?”
“他!”
林萌萌高聲喊道。
“我一定會救走他的,他——我不會讓他被你們關在這裡!”
幾乎是在他說出這一句話的瞬間,猝不及防的塌陷突然到來。地毯上張開了一張巨大猙獰的嘴,伴隨著飛散的羽毛張開來,噴射出無數雪白的絲線。它們的觸感粘稠柔韌,滿是晶瑩光滑的黏液,猛地形成厚重的一卷,緊緊纏繞住了青年的小腿。
它像是吞吃什麼東西一樣,被那一句話徹底刺激的發了瘋,一下子使勁兒裂開來,變為兩股蛇一樣的柔卷,頂端花瓣般張開來,活像是兩隻高昂著尾部的毒蠍子,沿著青年的身體一路向上蜿蜒攀爬,在寇冬的手臂上激起了一片雞皮疙瘩。繼而在頭頂一下子向上聚攏,它將裡麵的人困在這絲線造就的柔軟的牢籠裡,不顧一切向下拖去!
寇冬幾乎是身不由己地向下陷,手抓了抓,沒來得及抓到任何東西——世界似乎突然抽了條變了樣,那些橫著的豎著的線條都在他的眼前一根根逐漸彎曲。高高的繪製著壁畫的天花板轟隆一聲向他壓來,就在他的臉麵前噴成了一大股絲線,噴濺而出的黏液幾乎黏了他滿臉——
視線裡隻剩下一隻焦急地、似乎想向他伸來的手。可轉眼間,那手也被吞沒了。
“寇冬!”
恍惚裡,隻有那隻灰色的毛絨兔子高喊著他的名字,用的還是林萌萌改也改不過來的女孩子的語氣。旋即,它也重重向他墜落,同樣與他一起,一頭深陷進了這白色的海洋裡。
與此同時。
“蓬!”
伴隨著這一聲驚天動地的悶響,無數仍然身處《亡人》之中的玩家都抬起了頭。
他們看見了塌下來的天。從那後頭露出的,是一種乾涸了的血一樣的褐紅,以及一隻巨大的、在眼眶裡頭滾動的紅色眼睛。它並沒有看向他們,隻以一種近乎搜索的架勢打量著對方的五官樣貌、脾氣性格。
“那是什麼……?”
“發生了什麼?!”
還沒等他們來得及從這樣的異象中感到恐怖,新的變故接踵而來。地麵飛快地向中心縮去,取而代之的是許多白色的、瀑布似的一小叢一小叢綻開的東西,它們在平原上綻開,在沙漠裡綻開,在蝴蝶的巢穴中綻開——等真的觸碰到,才會意識到它們是什麼。
那些微黏的、柔韌的、鎖住他們手腳的。
是蛛絲。
世界揉扁、崩塌,收縮成了一團亂糟糟的漁網,他們是被整個兒兜起的魚,**地被一路拖去。
無數人甚至沒有來得及叫一聲,轉眼就被蛛絲吞沒,成了這白茫茫的海裡一點不起眼的芝麻點。他們在這支漫長軍隊的裹挾之下被迫前行,親眼看見自己所處的副本世界像一顆煙花般在空中爆炸,炸成一朵雪白的絲線花。
它們坍塌成了一座白色的廢墟。在這廢墟裡無數玩家窒息掙紮,係統卻恍若未聞,隻有NPC們在它的觸碰下化為腐水,繼而又飛快地成長出來,生出額外猙獰的手腳,踩在他們的頭上向前不管不顧地奔跑。
“不行……不行!”
一個聲音喃喃地、近乎神經質地說。它大張著嘴,貪婪地吞吃著最中心的青年,咯吱咯吱將他鎖的更緊。剩餘的玩家一個個被拖來,像是獵物般被零星困在雪白的蛛網上,隻露出等待被吞吃的腦袋。
不少人受了傷,流淌下來的血不過在這蛛網表麵存在了兩秒,轉眼也被吸食了個乾淨。
一時間,耳邊隻能隱約聽聞玩家們傳來的低低的痛呼聲。
整張蛛網還在顫動,每一根蛛絲都繃的筆直,那一顆暗紅色眼珠高懸在最中心,瞳孔直直地對著寇冬。
“不行,不行……”
它反複地說,小心地將自己最中心的寶貝藏得更緊。蛛絲一層接著一層覆蓋上去,逐漸成了一顆雪白的繭子,徹底看不出半點人形痕跡——於是它終於心滿意足,小心翼翼把這一顆繭藏入腹心。
就像它當年在死神的麵前把他藏起。
【警告,警告,毀滅模式正式啟動。】
【遊戲通道已關閉,自現在起,所有玩家均無法進入或離開本遊戲。本遊戲將永遠關閉,不再開啟。】
【請注意,本遊戲將永遠關閉,不再開啟。】
【祝各位遊戲愉快。】
在陸續的咆哮怒罵聲裡,係統的光標微微一暗,旋即徹底沒了光亮。它化作兩個小小的紅點,飛快地融入了那一顆巨大的紅色眼睛裡。
*
宋泓與阿雪也被埋在這座廢墟裡。
他們原本便是跟隊伍走的,隻是在上一次副本的意外發生後與寇冬走失,進入了其它的副本世界。如今被吞噬後,也不知過了多久,宋泓才在一種近乎窒息的沉悶裡重新轉醒。
他的頭臉均被一層密密的蛛絲覆住了,勉強才能從縫隙裡得到一點能用來呼吸的空氣。身子被鎖得更緊,手腳都半點動彈不得,他試著張開嘴,好半天才從喉嚨裡擠出點聲音。
“阿……”
阿雪。
第二個音沒能發出來,他頓了頓,更加努力地道:“阿——”
一片寂靜。
他沒有得到半點回應。
宋泓的心忽然一下子向下墜去。他拚了命地眨眼,勉強將眼睛上蒙著的幾根粘稠的蛛絲掙開了些,好教自己能看的更清楚。右上角的係統界麵已然變成了一片灰暗,他試著在心中喊了幾聲,也沒有任何回應,似乎係統已經完全關閉。
好在行李欄仍然亮著,他又生出了點希望。
他張大了嘴,開始用牙撕咬。
這些蛛絲實在太結實了,與其說是蛛絲,不如說是柔韌的尼龍線,費了許多力氣,不過才咬斷了一根。宋泓也不敢再拚命嘗試,顧及著有限的體能,隻能在每嘗試一下就歇一會兒的過程裡循環。
不知過了幾個小時,他終於掙開了嘴上的蛛絲,轉而去一根根拆除身上的。
這個過程漫長而枯燥,倘若不是宋泓體能出色,隻怕會更難實現。當他終於艱難地從裡頭拔出一隻手點開行李欄,從行李裡取出一把道具槍時,身上早已泥濘不堪。
宋泓朝著自己的兩邊崩了兩槍。這兩槍成功幫助他打開了開局,讓他下麵的動作順暢了不少。他從這一座廢墟裡爬上來,環顧左右,瞳孔驟然放大。他的呼吸粗重,半天後,才發出了一聲無法置信的驚歎。
“我的天……”
他正身處在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景象的邊緣。從他腳下展開的,是一張巨大的、望不到邊的、密密麻麻的蛛網——它們在暗紅色的天幕下,像雪白的浪花一樣翻滾湧動。
那湧動的浪花裡,曾經有山巒、森林、摩天大樓。
現如今,那裡麵偶爾浮現的一個較為圓潤的凸起裡,卻隻意味著那裡深埋著一個玩家。在這片蛛網裡,這樣的凸起起碼有成千上萬個。
更多的人甚至不在表麵,而在底下深埋著。
這片蛛網顯然是活著的。
宋泓沒有看見任何NPC的影子,好似他們這時都已被吞噬乾淨了。他拄著那一支長長的道具槍,借著道具的力,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試圖從中間發現阿雪的影子。
然而不管他怎麼喊,如何叫,這裡都隻是空蕩蕩一片。
如同隻有他一個人活著。
當他走向更遠的蛛網時,終於有人在他的腳下發出了動靜。宋泓欣喜不已,可當他幫著破開表層束縛,卻隻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那是個從沒見過的男玩家。
他心裡失望極了,冷著臉,抬腳便走。
“彆走啊!”
那個男玩家在他的背後叫道。
“不要走!……救救我,我把我的成就點都給你!”
宋泓連頭也沒回。這裡這麼多的人,他是無論如何也救不完的——他的槍裡不過隻有六發子彈,剩餘四發,還要用來幫著解救阿雪。
況且,成就點。
——誰現在還特麼需要那東西。
宋泓一路向前走,待走到一個地方時,終於停了停腳步。他意識到自己腳下的蛛網就是以這裡為圓心呈放射狀噴射開來的,依照變故發生時的現實情況,這裡應當便是他所處的副本的核心。
一個副本世界炸成了一團密集的網。倘若以此來看……
宋泓重新放眼望去,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眼光打量這一片海。他突然意識到了一點,這些蛛絲都有自己起初的纏繞方向,倘若每一個世界都是一個圓,這裡起碼有成千上萬個圓。而這些圓又一圈圈向裡收縮,就像是無數顆行星,緊緊圍繞著最核心的恒星移動——
世界似乎一下子擴展開來。宋泓拄著槍,緩慢地動了動喉頭。
他莫名覺得,這才是《亡人》遊戲最本質的模樣。它不是什麼遊戲,也不是什麼賺錢的寶藏——從最開始,這個磅礴浩大、複雜難辨的造物,就該是一個神明所鑄造的、隻為藏匿那一件至寶的、巨大而恢弘的——潘神的迷宮。
迷宮的最中心處,一隻巨大的紅色眼睛高懸。在它的下方,白色的海洋裡沉甸甸墜著的,是一顆雪白的、還在砰砰跳動的心。
寇冬就陷在這顆心臟裡。
觸感黏膩而冰涼,黏液將他從頭到腳都徹底浸濕。他幾乎是泡在這半透明的、乳白色的粘稠裡,連頭發都向下滴著略顯渾濁的水珠,半側著身子,手臂被兩股蛛絲於上方高高吊起,隻有胸膛還能微微起伏。
蛛絲擰成了繩,就從他胸膛上的凸起處蹭了過去。
他打了個哆嗦,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掙紮。這蛛絲都是一片雪白的,他的視線活像是被剝奪了——得聚精會神看上許久,才能勉強意識到自己如今的情狀。
外麵有什麼聲音在喊他,一聲比一聲急促。
“少爺!”
“少爺!”
見他不答,它又敲擊著這顆心臟,喊的更為大聲。
“少爺!!!”
寇冬終於聽出來了,那是林萌萌的聲音。灰色兔子似乎就在他的外麵,與他隔著這厚厚的蛛絲層,同他說話。
“少爺,你還醒著嗎?你受傷了嗎?”
寇冬費了點兒勁,勉強回答:“還好。”
實際上不太好。他一陣接一陣地打中寒顫,感覺著蛛絲緩慢地從他的身體上遊走。
他的衣服似乎要被腐蝕掉了。
外麵的林萌萌陷入了寂靜。過了許久,它才小聲說:“都是我的錯……”
它的聲音帶了顫音,灰色兔子把自己毛茸茸的腦袋靠在那顆還在跳動的心臟上,緩慢道:“要不是我……當時被氣著了,說要帶你走,他們也不會發瘋……”
寇冬沒有回答。事實上,他猜測林萌萌的話應當是正好命中了係統的應急機製。
當有人發現真相、並試圖把他從遊戲裡帶出去時,遊戲就會自動觸發特殊模式,強製性地把他留在這裡。當然,隻留他,還是將所有人都一起留下,他尚且不是十分清楚。
他把這話與林萌萌說了,灰兔子哽咽的登時更為響亮:“我剛剛聽見了,它說遊戲將會永遠關閉,不再開啟……”
寇冬也沉默良久。
倘若真是這樣,那他們的情況,當真不容樂觀。
甚至可以說是走投無路。
“對了,還有許願!”林萌萌忽然道,“你不是許願了嗎?你的願望還有效嗎?”
寇冬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能了。”
曾經的寇冬用一個願望逃離了這裡,在許願之前,男人答應了他,無論是什麼都會為他實現。男人並不知道他的夜鶯生出了逃離籠子的心,在他看來,夜鶯所乞求的不過會是食水。
但是夜鶯居然想著飛。
他的願望最終還是成了真,創造者的力量至高無上,連npc們也無法阻攔。在暴怒之下,它們隻攔下了其他人,卻讓林萌萌帶著寇冬逃了出去。
但現在這個願望顯然不能再用了,早在世界崩塌之前,他的那根蠟燭就已然熄滅。他向npc們許的願也不像向葉言之許願,不會具有那樣強大的力量,遠不足以將他帶離這裡。
這是曾經的活路,隻是如今顯然已成了死路。
灰色兔子輕輕地啊了一聲。它好像也陷入了這種沮喪的情緒,半天才說:“我先幫你逃出來。”
寇冬問:“你沒被困住?”
“我是鬼魂,”林萌萌費勁兒地把靈體塞回進灰兔子的皮囊裡,用兩隻肥短的前臂試著撕開蛛絲,“但還好——謝天謝地,他們給了我強壯的身體。”
畢竟,哪一個玩偶單拉出來,戰鬥力都是杠杠的。
灰兔子對著這一層繭使儘了渾身解數,連啃帶抓帶咬,終於撕扯開了一道口子。它兩隻毛茸茸的耳朵率先鑽了進來,聲音聽著有些古怪,喊了句少爺。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好。”
它費勁兒地在外頭蹬著腿,終於借著這個力,一股腦兒把自己塞進了繭子裡,重重撞在了寇冬身上。寇冬感觸到柔軟的絨毛緊貼著自己一蹭而過,便問它:“成功了?”
不知為何,他突然感受到了另外一股視線,從上而下的,貪婪的,黏膩的——像是這些蛛絲一樣,鑽進他的衣物裡,貼著他裸露出來的皮膚向下滑。
他如同被一條毒蛇盯上了,情不自禁又微微打了個寒顫,猛然抬頭望去——
然而繭子裡並無旁人,隻有林萌萌、他和蛛絲。
“嗯,”灰兔子說,“我現在幫你出去。”
它趴在寇冬的身上,替他撕咬開身上的束縛。長長的兩隻耳朵頂蹭著寇冬的胸膛,一會兒又向上掃著他的耳廓。
在濕透的狀態下,所有的感官都似乎被放大了千倍萬倍,寇冬的眉頭越擰越緊,終於忍無可忍,提醒:“先幫我鬆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