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渴望長生。
古有帝王耗費千金苦求丹方, 現有長壽村百歲老人被視若福祉。為這兩字,總有癡兒怨女登葉家門,跪求葉家一族庇佑其免去生死一劫。
隻是以葉家身份看來, 長生二字, 一是荒唐,二是愚昧。
荒唐者,在於其說是長生, 實則也不過短短百年, 於天地不過刹那一瞬;愚昧者, 在於其不知大道在天、命數有定, 倫理人常, 豈能隨意顛倒?
可如今, 葉家家主卻分明從眼前這個孩子的麵門上看出了長生不死之命。他為之膽寒心驚,生出了十二分的警惕——
這不該是凡人的命格。
是誰會替他扭轉乾坤?
“我要他。”
在他沉默之時, 葉言之已經將這句話再重複了一遍,他還拉著身邊孩子的手, 抬起黑沉沉的眼,“他跟著我。”
葉家家主試圖勸說, 對上他的目光卻驀然心中一冷, 意識到對方並沒給他拒絕的餘地。
這也並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他醒悟過來,登時便不再言語。葉家未來還要仰仗這位幼年神明,若是沒了葉言之, 何以再來百年榮光?
隻得點頭。
灰白的煙霧嫋嫋,遮藏了大半眉眼。在這其中, 葉言之溫聲問被他拉住的仍迷茫不解的孩子:“你叫什麼?”
“寇冬……”
那孩子低聲回答, 抬頭望了望母親, 又細聲細氣地解釋, “我,我生在冬天。”
那時的寇冬不過六歲,被母親拉著另一隻手,露出的一張臉蒼白的可怕,連手指甲與嘴唇都泛著白。那都是遺傳病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他從出生起就體弱多病,原本該流產胎中,可偏偏他父親早在妻子剛懷孕時便撒手人寰,他就成了即將成為母親的女人唯一的慰藉,說什麼也不肯放棄。
看了多少醫生,喝了無數藥,這才將他生下來。生下來的寇冬還不到三斤重,一出來就進了ICU。
在那之後的這幾年裡,他去醫院的時間比在家裡更多,長期靠藥吊著命。到了五歲之後,終於連醫生也拯救不了他了。
就這兩年了。
他們無一不可惜地給了女人這個結果,勸她:“還不如……讓孩子少受點罪。”
偏偏女人不願相信。她就這麼一個親人,寧願自己死去也不願孩子死去,不管想儘什麼辦法也要讓孩子活著。人間的醫生沒了法子,她便開始求神拜佛,終於從一個大師處打聽到了葉家,立刻千裡迢迢帶孩子求上了門。
寇冬留在葉家的事情可以說立刻就談成了,他的母親答應的絲毫不猶豫,在聽到對方話的瞬間就號啕大哭,扯著兒子要給人下跪,終究還是被葉家家主攔下了。
“就不跪罷。生死之事,誰又能說的準呢?”
他有更深含義的話沒有說。
葉家自身,便是當死未死之人的行刑者。如今,拿屠刀者反而要庇佑他們、於眼皮底下放縱他們麼?
這隻是聽著,都讓人覺得可笑。
更可笑的是,他們竟然對此毫無辦法。
寇冬就這麼搬進了神明的住所。為了趁早培養葉言之與葉家的感情,家主一直帶著他住在宗廟,可如今多了一個寇冬,葉言之就另要了一個地方,單獨兩人搬了進去。倒也不大,小小巧巧一個院子,好在前麵有花後麵有樹,清幽乾淨,沒有旁人敢進來打擾,連死神也不敢隨意靠近。
幼年神明雖然自詡早便心智成熟,卻也是第一次養孩子,況且他自己也同樣是個小孩模樣,平日沒見過同齡人,難免有些不順手。葉家人有天師血脈,夜間修煉的大有人在,他在在一開始甚至不知道寇冬夜裡需要睡覺,連續兩三天都沒安排寇冬睡。
隻苦了小寇冬,對著這麼個板著臉的陌生人,本來天性就比較懂事,困的不行也不敢說,頭都變成小雞啄米了也不敢打盹。再加上他天生體虛,很快就差點一頭暈過去,把葉言之嚇了個不清。
好容易把人救回來,幼年神明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問:“為什麼不說?”
小寇冬委屈死了,終於小聲哽咽起來:“你嚇人……”
他畢竟還年幼,葉言之又成天麵無表情,看誰都神威甚重,葉家人見了他都恭恭敬敬。再加上他偶爾瞥見點來給葉言之請安的孤魂野鬼,在葉言之麵前都點頭哈腰小心翼翼的,幼年神明在他心裡基本上就和這些畫上了等號。
孤魂野鬼等於嚇人。
比他們更厲害的葉言之……
隻能等於更嚇人!
嚇得小寇冬幾天沒睡也不敢提,生怕自己提了就被拉去宰了。
對此,葉言之:“……”
他不是,他沒有。
是你自己想的太多。
葉言之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了,開始用孩子的辦法笨手笨腳地試圖照顧這孩子,又是陪玩又是陪聊,終於扣開了這孩子的心扉,換來一句怯生生的“言之哥哥”。
在寇冬眼裡,言之哥哥總是厲害的,厲害的不得了。他小時候在病房看動畫片,總向往一個動畫片裡的英雄,能幫他一下子趕走病魔和疼痛。
現在那些腦海裡的英雄都有同一個名字了,他們全叫葉言之。
葉言之葉言之葉言之。
念著這幾個字,似乎連死亡的陰影也消散了。寇冬甚至忘記了,他原本的死期,也在這樣一天一天的日子裡平淡地過去了。
他的病情在這期間複發了兩次,原本正好好地與葉言之說著話,等葉言之再回頭時,他卻已經仰麵跌倒,臉色白的如同一張剛印出來的新紙,一句話也說不出,一頭暈厥在了地上。
葉言之被他嚇了一次,第二次才有經驗,熟門熟路掏出藥瓶裡的藥灌進他嘴裡。
他的小朋友總有很多藥,隨身帶著個挺大的藥罐子。葉家家主有時也說:“這孩子,從小恐怕吃了不少苦頭。”
從生下來就病懨懨,疼痛都已經成為了家常便飯。那種對於成人而言都難以忍受的疼痛,他剛出生時尚且能夠通過哭來表達,可等如今稍微長大了,知道這種哭泣恐怕會讓母親跟著難受,他索性一聲也不吭了。
葉言之的手都罩在他額頭上了,問他疼不疼,小寇冬也能睜著眼睛跟他說不疼。
他頂著滿額頭細密的汗,很慢地笑了下,又生怕他不信似的重複道:“真不疼。”
幼年神明沒縮回手,半天都沒吭聲。
他不傻,自然看的出來孩子在撒謊。不知道為何,他的心臟好像也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攥住了,這隻手一點點收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從胸腔裡頭發出來的細密而陌生的疼痛。
葉家家主幾次勸他不要如此用心,“他畢竟隻是個凡人,不能長久陪伴你左右……”
幼年神明仿佛聽了,又仿佛沒聽,並不回應。
葉家家主又勸:“你真心對他,如果哪一天時限到了,豈不難受?況且他不是葉家人,若是後來辜負了你的一片心——”
葉言之抬起了頭,濃黑的眼睛直視著他。那眼神,讓葉家家主心裡都微微一顫。
“到底是哪點惹得爺爺不快?”
他緩緩道。
“是他命不久矣,還是……”
“他不姓葉?”
葉家家主一時間啞口無言。他把幼年神明視作葉家之後的庇佑,怎麼能樂見對方喜愛除葉家之外來分羹的外人?
他甚至分不清葉言之到底喜歡那孩子什麼。是長相?氣質?還是旁的?
葉家赫赫揚揚許多年,子孫滿堂,其中也有許多尚且年幼的小孩。他試著找過同樣生病的、同樣具有那種無害的軟綿綿氣質的、同樣有棕色眼睛的,可以說是各種可以嘗試的,他都悉數嘗試了一個遍。
然而並沒有什麼用,幼年神明對其他人,看都不看上一眼。
“也不要將其他人再帶過來見我,”幼年神明輕聲道,“不要再有下一次。”
他並非什麼慈悲的神。相反,他偏執、陰鷙、無情,除卻他已然認定的,誰也無法讓他改變主意。
葉家家主訥訥,許久才道:“可他的壽命……”
葉言之沒有再說話。
他的偏執其實在此刻已經展露了頭角,讓他下定了決心,不顧一切要護住他決定護住的孩子。
寇冬就是獨一無二的。幼年神明喜歡他偏棕色的、半透明的瞳孔,蜜糖似的半化不化;喜歡他細而軟的發絲,從他的額頭上溫和無害地耷拉下來;喜歡他的頭靠在自己膝上,傳過來的半溫半熱的體溫;喜歡他脖頸上頭露出的兩截淡青色的、仿佛暈染開了的血管。模樣,氣質,經曆,正是這些讓人獨一無二、不同尋常。莫要說是代替,連相似都是一種奢望。
葉言之的目光逐漸凝聚起來。他直直地眺望向遠方,在那裡高高的屋簷上,有一個黑色的影子若隱若現。
“錯,”心底有一個聲音斬釘截鐵地告訴他,神印嗡嗡震動,發出了有史以來第一次的尖銳提醒,“你不能這樣想。這個念頭,會讓你生出嗔怒、生出癡念、生出陰暗麵,一旦陰暗麵出現,你將最終萬劫不複——”
但葉言之毫不猶豫地將這道聲音掐死了。
“我不會看他死。”
“我不會——看他死。”
他在一個晚上忽然教給了寇冬一個新的遊戲。
“捉迷藏。”幼年神明告訴他,“藏起來,藏好了——不要被發現。”
小寇冬仰著臉挺迷茫地看他,因為言之哥哥還拉著他的手,兩個人的手握的緊緊的,沒有要鬆開的樣子。
可這要怎麼捉迷藏呢,藏的人和捉的人不就他們倆嗎?
葉言之的手很涼,不像他那樣溫熱。
“不是我捉,”幼年神明淡淡道,“會有人來捉。”
“會有人來……陪我們玩。”
在一天深夜,葉言之把他從夢中喚醒。寇冬抬起頭來,卻聽見了一種奇異的、逐漸靠近的腳步聲。那腳步拖的很緩,每一步都仿佛沉重而吃力,伴隨著這腳步的,還有鐵鏈嘩啦啦的聲音。
有人來了。
葉言之二話不說拉起了他,捂住他的嘴搖了搖頭,示意他:藏!
他們還拉著手,悄悄地從房裡溜出,一路溜到庭院。那種聲音時遠時近,寇冬瞥見了一個又瘦又長的黑色影子,裹著厚重寬大的兜帽,手中有一柄不同尋常的尖尖模樣的武器。
他身上充斥著那樣濃的低沉氣息,讓小寇冬莫名覺著駭人。他往幼年神明的身旁又縮了縮,小聲問那是誰。
幼年神明也如實回答他了。
“是死神。”
寇冬的臉色驟然變得煞白。
“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