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知道死神是乾什麼的。他母親成日裡求神拜佛,也時常在家裡為死神擺供桌,求對方看在這些貢品的份上,放過自己兒子。從那時起,寇冬就知道了,死神是來把他帶走的。
他的蜷縮很快被葉言之感覺到了。
“不用害怕,”神明用小小的手掌捂住了他的耳朵,“不用害怕……”
他們一同望向麵前的庭院。白霧飄渺裡,有黑色的陰影逐漸逼近。
另一端,卻是幼年神明低緩的聲音。
“你隻把這,當做是一場捉迷藏。”
捉人的是鬼,被捉的是人。
不要讓鬼發現你的身影——
寇冬驟然閉起了眼,死神的身影已經近在麵前,鐮刀的寒光頻繁於他麵前晃動著閃。他甚至能看到那兜帽下一雙沒有任何生氣的眼,它們注視著他,冰冷的,不帶感情的——
他想喊,想放聲大叫。心跳的快從胸腔裡蹦出來,他意識到自己還是要死了。
躲不過去的,——他必須得死。這好像是一個無法逃脫的注定式結局,無論他經曆過多少次嘗試,都改不了早亡的命運。
可幼年神明還是沒有鬆開捂住他耳朵的手。
“我會讓他看不見你。”
他宣誓似的喃喃,把孩子向自己身邊拖的更近。寇冬能聞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氣息,仿佛是高山上的雪,又或者冬天筆直挺立的鬆樹。隔著朦朦朧朧的白霧,他深濃的眉眼依舊清晰可見。
“我會,讓他看不見你。”
他強硬地在死亡裡為他劈出了一道生機。在後續數不清的日子裡,無數場捉迷藏就在小小的庭院裡展開,又從這小小的院子擴展到了寇冬生活的街道、擴展到了整個亡人,他把寇冬藏在了遊戲的核心,一次次帶著他的孩子脫離了死神的陰影。
就像他當初對寇冬所說的,這是一場遊戲,一場回合製的捉迷藏。
——現在。
在這蛛絲造就的迷宮裡,臉色蒼白的寇冬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麵前還有那一隻灰色的兔子,同樣抬起頭望著,他在這兩者的眼睛裡看到了不容錯認的仇恨。
他的孩子找到他了。
*
“彆再看了,”林萌萌催促,“你該動手了!再不動手,那些蜘蛛又要跟上來了!”
似乎是為了驗證他的話,遠處出現了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響,像是昆蟲的節肢在地上摩擦發出的響聲。
“他們來了,”灰色兔子焦急地說,“你——”
寇冬的瞳孔沒有聚焦,虛虛渺渺飄在空中,“讓我想想。”
實際上沒時間再想了。
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他就再次在視線儘頭看到了那群巨大的昆蟲露出的醜陋的、生著複眼的頭——它們望向他,發出不容錯認的喜悅的沙沙聲,踩著粘膩的白色蛛網向他靠近。
在這一瞬間,他就是被粘在蛛網上的獵物。
灰色兔子發出一聲像是恐懼的吸氣聲,繼而又扭頭看了看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猛地一咬牙。
“要是沒想好,你就再想想。我也勉強能撐一陣。”
“但你得記住了,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還有那麼多人等著你呢!”
說完這一句,它也做好了戰鬥準備,後腿驟然一蹬,與最近處的一隻蜘蛛展開了戰鬥。它那樣小小的體型在戰鬥中絲毫沒有優勢,基本是被幾隻蜘蛛在螯肢間來回玩弄,顛來拋去,星星點點的絨毛都落了下來。
饒是這樣,它還在衝著寇冬喊:
“你……再想想!我堅持的住!”
……
走到如今,寇冬的身邊其實也隻剩下了這一個同伴。隻這一個同伴,當年帶著他跑了出去,如今又為了他再次回來,隻是為了救他。
還有宋泓。
還有阿雪。
還有花匠。
還有許多其他的玩家。
他們都還被埋在這片蛛絲廢墟之下,不知道何時就會被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
寇冬很想來一根煙。他不是喜歡抽煙的人,現在卻特彆想抽一根。
他低頭望著麵前人。
葉言之也微揚起下頜,望著他。
就好像他手裡握著的,並不是足以致自己於死命的最後一根箭似的。
“阿崽啊,”青年最終低垂著頭,小聲說,“事情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從兌獎池裡把葉言之抽出來的那一刻還曆曆在目。他費儘心思終於孵化了那顆蛋,將葉言之帶在了自己身邊,把他視如親生——那時候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後麵還會有這種兒子對老父親心懷不軌導致父子結仇相愛相殺的狗血結局。
這到底是什麼劇情啊?完全不符合寇冬這種甜甜的少女向主播的認知!
仿佛一場惡俗家庭倫理劇!
葉言之隻是輕微地勾了勾嘴角。他的力氣耗儘了。
從死神死亡到如今,他遭受到了來自規則的強大報複。現在的亡人越強大,他的力量也就越薄弱。
如今,他真的會被那一支箭殺死了。
寇冬站在他麵前,最後一次認真地打量他,注視著他格外烏黑深濃的眉眼。
“你會後悔嗎?”
神明費勁地微微搖頭。
“不要想是你殺了我,”他最終對自己的孩子斷斷續續說,“是——是我自己。”
“……不是你。”
神印說的對極了,他的貪念、嗔怒、執戀,最終教他萬劫不複。
而青年該是清清白白的,午夜夢回,他不希望那是一場有關於殺孽的噩夢。
“捉迷藏結束了,”他最終溫存地輕聲道,其實想要伸手去碰碰這個由自己親手養大了兩回的孩子,可如今他被禁錮著,無法觸碰,這最終隻變成了一個輕微的根本無法分辨的動作,“你贏了。”
寇冬的眼睛裡好像一下子蒙了一層水霧,轉眼又似乎沒了。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手指摩挲著鋒利的箭頭。
其實這根本沒什麼好猶豫的,擺在他麵前的沒有彆的路。
——隻有。
隻能。
右手緩慢向後,拉滿了弓弦,像是一輪漂亮的彎月。
箭的頂端緩緩下移,將方向瞄準了麵前人被蛛絲纏繞的胸膛。灰色兔子遠遠看來,一時間也呆了。
嗓音乾澀,聲音也變得沙啞。
“再見了。”
三——
二——
他驟然調轉了方向。
—— 一!
多鋒利的一支箭!那一瞬簡直像活了過來,飛快地向前射去,隻留下一道幾乎看不清的殘影。伴著一閃而過的寒光與撕裂空氣發出的呼聲,它準確地向前,毫不猶豫地將自己貫穿了麵前的胸膛。
——柔軟的,毛茸茸的胸膛。
灰色兔子緩緩低頭看去,那一支箭不在彆處。
它就穩穩地插在它的胸口。
一瞬間,亡人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淒厲怒吼,無數蜘蛛向此處奔湧而來——而身處風暴中心的寇冬仍舊維持著射箭的姿勢,冷靜地注視著。
林萌萌沒有倒下去,它還在站著。它烏黑的紐扣眼注視著寇冬,動了動嘴,最終道:“為什麼?”
它開始融化了。柔軟的毛團一簇簇從它身上飛起來,恍惚中有隱約的人形於它身上浮現,先是教父,繼而是塞壬,是葉言,心理教師,吸血鬼,鬼嬰……這些如走馬燈般在它身上變化融合,最終形成的,是一張與葉言之一模一樣的臉。
而它就用葉言之的眼看著寇冬。
從那眼眶裡,有一滴漆黑的血緩慢地滴下來,永遠凝滯在了臉頰上。
“少爺,為什麼……殺我?”
“為什麼?”寇冬唇角微微一勾,竟然也輕輕笑了起來,“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永遠不要輕信遊戲,隻信你該信的。”
“你隻搞錯了一點。”
“林萌萌”還要反問是什麼,寇冬放下了弓箭,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平平常常道:“你把全世界都拉過來,我也信他。”
葉言之心頭驟然一熱。
“知道為什麼嗎?”寇冬冷笑,“這特麼就叫父子情你懂嗎?我不信我自己的崽,我有病嗎,專門跑過去信你?”
對麵的“林萌萌”:“……”
已經深知他尿性卻仍然為自家孩子突如其來的父子情感到猝不及防的葉言之:“……”
果然,無論到什麼時候。
他都無法習慣這個梗。